车内空间宽敞,足够三人乘坐。
这一离开,不知多久后才能回来,老城主反常地没有送别已经暗示了很多。
昔日好友,一死一疯,只剩叹息,多年操劳,老城主大限将至,再相见只会徒增感伤。
不如就此分离,将彼此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马车快速行驶在石子路上,有些颠簸,夜间微风吹开车帘,斑驳月影落于维希脸侧,明暗浮沉间藏住了眼底深意。
阿诺娜已经裹着毯子熟睡过去,维希声音放得极低,像从遥远之地传来,但科斯特听得很清楚:“路塞尔,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要死了,临死之前,你会来看我吗?”
闭目养神的科斯特精神一振,这已经是维希第二次询问有关死亡的话题了,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老城主的情况他们心知肚明,维希或许是有感而发吧。
他思忖着如何回答,却被一声尖叫打破沉寂。
“啊!”
阿诺娜缩在角落里,呼吸急促,越挣扎裹在身上的毛毯缩得越紧,她陷入梦魇之中,好像回到了被装在麻袋那晚,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维希急忙扯松毛毯,轻拍阿诺娜的后背,温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安全了。”
感受到温柔安抚的孩子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没过一会儿,阿诺娜从梦魇中醒来。
她醒来便对上科斯特关切的目光,一见是认识的人就扑到他怀里,抹着眼泪呜咽:“呜呜呜哥哥,我害怕……”
阿诺娜小小一团扑过来,科斯特怀中温热,浑身僵硬,只能学着维希刚刚的动作哄孩子,看见阿诺娜额头上的伤口愈合后的结痂,心疼不已,
“不是你的错,别哭了啊,我们这就带你去找祖母。”
不被哄还好,一哄阿诺娜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哗哗似的流,迅速打湿了衣衫,她哭得小脸通红,气都喘不匀了,几乎要闭过气去。
科斯特手足无措,方寸大乱,不敢乱动,难道是拍孩子的力气太大了?
他慌张地看向维希,用眼神寻求帮助。
维希也没有多少哄孩子的经验,试探地提议道:“给她点糖果?说不定吃完心情会好点。”
科斯特急忙点头。
阿诺娜这几天以来都没吃多少东西,哭了一通,情绪发泄出来,终于有了点食欲。
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孩接过糖果,维希又拿出其它甜点和食物,哭声渐渐止住,她将糖果攥在手里,捧着甜点小口小口吃着,哭声才渐渐止住。
科斯特松了口气,总算不哭了。
待吃完后,维希蹲在小孩面前,耐心给她擦干净手,阿诺娜也乖乖地伸出手不动。
她知道她是被眼前的两位哥哥救出来的,躲在怀中的这位魔法使哥哥更是两次拯救了城中百姓,阿诺娜轻声感谢道:“谢谢哥哥。”
维希笑着伸手刮了刮阿诺娜通红的鼻头,温声道:“不怕了,还有魔法使哥哥在呢,没人能欺负你了。”
阿诺娜用力点头,扑进科斯特怀里也对他道谢。
科斯特低头回抱了下她,发带滑落,发丝落到耳边,遮住了通红的耳根。
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真要命,维希随口说“哥哥”二字,比喊教名还要让他羞耻。
阿诺娜抬头提醒道:“哥哥,你头发散了。”
科斯特故作镇定:“嗯,没事。快睡觉了,就是要散开头发。”
“阿诺娜也快睡吧。”
小女孩听话地躺好,盖上毛毯,眨巴着眼睛,声音软糯:“可是哥哥,我睡不着。”
维希道:“害怕又做噩梦吗?”
“嗯,如果……如果妈妈还在的话,以前我做噩梦时,她会给我讲故事,我听了故事就不害怕了。”
说完,阿诺娜又想起了病逝的妈妈,难过地拿毯子盖住脸,默默流泪。
长夜漫漫,距离目的地弗瑞迪恩还有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加上马匹休息,大概明天八九点才能到。
两人的责任心都不能允许放着可怜的孩子不管,自己呼呼大睡。
维希的喉结上下艰难地滑动:“路塞尔,你会吗?”
科斯特睁圆了眼睛,惊讶抬手,手指指向自己:“我?”
维希的父母早早离世,他对他们只有模糊的印象,童话故事什么的就更别提了。
科斯特想明白这点,嘴角抽搐,眼神闪躲,尴尬笑道:“呵呵,时间太久远了,我差不多都忘了,可能讲得不是很好呢。”
维希不说话,眼神中带着无奈与鼓励,意思是只能靠你了。
科斯特:“……”
神殿中藏书众多,古往今来,天文地理,各族各界,涵盖万物。童话故事自然也有,只是放在很偏僻的角落。
他只有小时候偶然在角落中看到,并没有细读,多年后绞尽脑汁也只依稀记得童话故事的开头必定是某个公主如何如何,被陷害一番,最后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科斯特咬了咬唇,勉强道:“那好吧。”
想了有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
“从前有一位美丽的公主,她从小没有母亲,这位公主她额……很爱吃苹果,但有一名祭司预言,十八岁之前她会在吃下苹果后中毒死去……”
各种故事混杂在脑海中,科斯特讲得磕磕绊绊,实在没办法,他记不清楚从第二句就开始瞎编。
“于是国王下令砍掉全国上下的苹果树,就这样,公主一直平安长大,然而在十八岁生日舞会那天,公主被继母所害,丢失了舞会上要穿的水晶鞋,公主去寻找时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一个水潭处。她在水潭边旁发现了一株从未见过的树木,上面的果子……”
他胡乱讲着,竟真的编出来个故事,躲在毛毯里的阿诺娜冒出头来,慢慢的,不知不觉地趴在他膝上,静静聆听着。
科斯特轻轻抚摸阿诺娜头上结痂的伤口,继续道:
“于是捡到水晶鞋的王子赶来,公主却被人施法变成了金鱼,只有真爱才能解除诅咒,然而王子却没有成功解除诅咒……”
“最后公主终于恢复了身份,王子离开了,公主选择了王位,成为统治国家的女王。”
即使没有听过多少童话故事的维希也发觉这故事不太对劲,阿诺娜也有些迟疑:“这好像和我之前听过的故事不太一样。”
科斯特编到后期,越讲越顺,丢掉了所剩无几的节操,此刻毫不心虚,直接问道:“那你更喜欢哪个?”
阿诺娜思考了一下,露出了孩童纯真的笑容,认真道:“我更喜欢这个!但是王后怎么施法把公主变成金鱼的呀?她是女巫吗?”
科斯特眉头微蹙,会魔法的种族有很多,他当时没有想好王后的身份,所以忽略掉没提,但这孩子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
他扭头对维希严肃说道:“完了。”
“嗯?”
“怎么讲完阿诺娜看着好像更精神了!”
维希一时失笑。
晨光熹微时,马车终于踏上了平稳的大道,离弗瑞迪恩不远了。
周遭只有车轮碾过的“咕噜”声和孩童沉睡时浅浅的呼吸声,无数心事沉寂下来,被打断的谈话无法继续,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起那个问题。
维希感受到虽然科斯特闭眼靠着车壁一动不动,但一直没有睡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去了外面。
车帘放下后,科斯特睁开眼睛,只看见维希的背影,他不由摸向自己腰侧的魔法口袋。
魔法口袋里摆满了东西,却单独腾出一个地方来摆着一把残缺的匕首。
正是威尔逊刺伤他的匕首。
那夜记忆提取中断后,秘银球挣脱束缚,法阵重新运转起来,若再施法一定会惊动主阵。
威尔逊摔在地上的响声惊动了地牢的守卫,兵器与铠甲碰撞,杂乱的脚步声逼近,科斯特深吸一口气,只能先离开地牢。
他走时,威尔逊还拖着嘶哑的嗓子,喊道:“我没杀……它。”
科斯特垂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微动了一瞬间,细看又似凝寒霜,不带一丝感情。
拉姆亚城接连阴沉几天的天空终于在那晚降下惊雷,暴雨如注,闪电照出他一夜未眠静坐在床上的背影。
追忆石调动的是灵魂深处的记忆,不会因为死亡而记忆有损,所以常用来调取死人的记忆。
但威尔逊的记忆却就此中断了,无论他如何催动追忆石都没有效果,简直闻所未闻。
后续有科斯特出现的记忆没有问题,唯独威尔逊手持匕首杀死幼魔的记忆出现了紊乱。
记忆中断可以找理由认为死而复生导致出现问题,但明明存在的一段记忆又何故扭曲。
记忆的牢笼被打破,有人妄图伸手,利用阴云遮蔽真相之外的天空。
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拉姆亚城后山的山林。
囚车经过树荫下,月色被遮蔽住,科斯特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来看士兵们押送犯人,顺道还能看看秘银矿的位置。
秘银是比黄金珠宝贵重数十倍的宝物,炼制法器、加固法阵不可或缺的材料。
拉姆亚城每百年举办的“秘银之星”展览会吸引全大陆各种族前来参展,避世不出却极度喜爱秘银的精灵族也不例外。
好奇秘银矿位置是一方面,更深层原因……
科斯特视线落到囚车内的威尔逊身上,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浓墨。
负责押送囚车的守卫偏过头与身边人低声讨论道:“那人胳膊不是断了吗,谁给他接的义肢?”
身旁守卫瞥了后面囚车一眼,道:“谁知道?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可能……接上胳膊好干活?”
守卫胡乱猜测,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别管这些,反正他们以后算是完了。”
不像萨维瑟被堵住了嘴,还在囚车内四处乱撞,威尔逊因强行冲破禁言咒,声带受损,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病恹恹地坐在后面一辆囚车里,原本空荡荡的左臂处被接上了一只崭新的义肢,这义肢十分逼真,仔细观察才能看出些许不同。
今天刚安上的义肢与本体配合还不是很熟练。威尔逊费劲地抬起手又无力地落下,发呆似的将目光从守卫移到路旁的树上,竟意外与科斯特对视,表情十分震惊。
倏地威尔逊又镇静下来,他对着科斯特的方向,无声的开口,一张一合间。
科斯特读懂了所说的话。
“匕首。”
那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