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发之后,沈昭宁一直昏昏沉沉,周遭的一切于她都如同迷梦一般。
好痛。
皮肉痛,骨头痛,浑身都痛。
她拧着眉头睁开眼,便发觉自己竟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鼻间萦绕着恶心的霉味,沈昭宁一阵反胃,忍不住想捂着嘴干呕,却惊觉自己被绑住了手脚,嘴里也塞了布团。
她这是……被绑架了?
沈昭宁几乎是绞尽脑汁将自己得罪过的人都翻了个遍,却没有想到一个可能的对象。
后脑疼得她发昏,她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哪个混蛋敲了一闷棍。
“该死。”
她低声骂了一句,肩膀抵着墙吃力站起,飞速打量着周围。
不大的一间屋子,大概有些年头,泛黄的破纸稀稀拉拉黏在窗上,四面的墙皮像是冬日里腿上的死皮,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一地。
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窗户上钉着木板,缝隙里透出的月光提醒着她此时仍是夜间。
外面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沈昭宁听着只觉得心凉。
城内住户甚少养犬,反倒是京郊会以犬护宅,她已不在城内了。
朱雀街距城门十数里,京郊则更是路远,绑匪大费周章将她劫来,恐怕不是害命那么简单。
不是害命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暗自想着,扶着墙缓缓挪到门边。
可恶,锁得紧紧的。
沈昭宁不信邪,又用力撞了几下,门板突然几声闷响——是外面,有人来了!
她一个激灵,慌忙往里面跑,被绑住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带着她重重跌在地上。
她艰难爬起,便听得门锁落地,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里,门缝渐渐扩大,一双被酒气泡烂的眼睛与她迎面撞上。
来人是一个年轻汉子,甚至可以说是少年,身形高挑,脚步却是虚浮,双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分明是个烂酒鬼。
沈昭宁看着他莫名觉得眼熟,脑海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沈四那张丑脸。
“醒了,”那人打了个酒嗝,拖着步子朝她走近,“蹲你可真够不容易的。”
沈昭宁警惕地后退,却被他一把拽住头发扯到眼前。
“老实点!”
她仰面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颊疼得发麻。
那人打了他又没了后文,随手把她撂在墙角,自顾自扯了张板凳,闷头灌酒。
沈昭宁不想跟酒鬼讲道理,但她总得摸清对方的目的才能做打算。
斟酌片刻,她定了定心神,笑着开口:“阁下可是遇到了难处?我尚有些薄财,若您不嫌,我愿助您渡过难关。”
那人仿佛耳聋,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沈昭宁咬牙,继续赔着笑劝告,话里隐隐带上威胁:“依我朝律法,劫质、持质杖五十,下狱十年,阁下家中想必也有父母亲眷,何必铤而走险呢?你若将我送回公主府,我必既往不咎,且将你奉为上宾,如此可好?”
那人还是不理,视她如无物。
沈昭宁紧绷着身子,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见其一门心思灌酒,登时又急又怕,恨不得他一口酒呛死。
良久,沈昭宁强撑起来的气势几乎耗尽,呼吸都泛起了抖。那人才终于灌饱,踉跄着朝她走来。
“你想干什么!知道我是谁吗,你可想好了!”后背紧紧贴上墙,她厉声警告。
那人却忽地笑开,盯着她一字一顿:“沈、招、娣。”
沈昭宁一僵,寒意顺着脊骨直冲天灵盖。她咬牙,恨到了极点:“沈宗!”
她真是昏了头,才留下这个祸害。
“反应真快啊,比小时候机灵多了,”沈宗并不意外,蹲到她跟前,狠狠拧了一把她的脸,“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我的好姐姐,你过好日子的时候,可想过你的弟弟我?”
他一张嘴,便是满口的酒气,沈昭宁几乎要被熏得晕过去,嫌恶地仰起头,满目愤恨:“我已经给你们钱了,五万两!”
哪怕他败家挥霍,那些钱也足够他和林翠华衣食无忧活好几辈子,是他们自己不要,反而还转过头来祸害她。
人,怎能如此无赖!
沈昭宁气得发抖,“你到底想要什么!”
“钱啊,我当然要钱!”酒劲儿上涌,沈宗仿佛失了智,手舞足蹈地笑起,脸上流露出少年人不该有的狰狞,“我要数不尽的钱,我要享尽荣华富贵!”
“你以为从牙缝里扣点菜渣,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做梦!那点零星够谁花的,老子一局牌都不够打的……休想打发我,好日子我也要过!”
酗酒,还嗜赌,真不愧是沈四的种。
沈昭宁不由嗤笑,冷眼看着他,便见其已做起了美梦,闭着眼陶醉地哈哈大笑。
“你绑了我,凭什么认为我还会给你钱?”她被吵得心烦,冷声打断他的狂叫。
沈四约莫口干,摇摇晃晃地走到板凳边,拎起酒壶又是猛灌一口。
对沈昭宁的反问,他没有半点担心,舒畅地打了个响嗝,笑声更大,“你不给有人给啊?那个公主不就是你的姘头,我把你握在手里,就算要金山银山她也得乖乖送来。”
他还算有些脑子,事先已调查了沈昭宁的身边人。
小看他了。
沈昭宁怒极反笑,故意与他对着干,“那你恐怕打错算盘了,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是不是萍水,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吗?”沈宗俨然不信她的说辞,咧着黄牙一副无赖样。
沈昭宁气得眼前发黑,冷笑着怒斥:“她可是当朝公主,今儿个你把勒索信送去,明儿她就能将你就地正法!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握着你就能她啊。”沈宗笑得更加猖狂,似是捏准了她。
混蛋!
沈昭宁暗骂,几乎要呕出血来,咬牙挤出几个字:“亡命之徒!”
“你懂个屁!”沈宗骤然暴怒,劈手摔了酒壶,赤红的眼睛仿佛能喷火,“没钱才叫亡命,有钱!老子日日都是逍遥!”
疯了!他简直疯了!
沈昭宁只觉得看到了一只发疯的鬣狗,甚至提不起愤怒,只余满心悲凉。
整日伺候着两个疯子,林翠华倒真是有本事。
她叹了口气,冷眼看着沈宗发疯,待他终于消停,才疲惫开口:“这是谁的主意?你的,林翠华的,还是你们一起?”
她没有期待,只是想知道那个女人为了宝贝儿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你觉得呢?”沈宗却故意不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如猜猜,娘这会儿在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呢,哈哈哈哈哈——”
“滚!滚!”
沈昭宁还是失了态,在他难听的嘲笑声里红了眼。
后背的伤口黏腻一片,她疼得发抖,掐着手心急促喘息。
沈宗折腾累了,便没心思看她的丑态,嘴里不干不净嘟囔几句,抬腿走出屋子。
木门重新落锁,沈昭宁听着脚步声渐远才终于闭着眼滚下泪来。
从来都是这样。
她就知道,那个女人从来都是这样!
夜风顺着窗户缝隙呼呼灌进屋子,她本就出了一身汗,在风里冷得直打寒战。
身体还一阵一阵地涌着闷痛,分不清是冷多些,还是痛多些,她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弓成一团虾米。
眼下的情形不容许她沉溺感伤,沈昭宁很快便收起眼泪,窝在墙角,脑中思绪飞转。
说来也巧,她今夜毒发的反应竟比往常轻了不少,莫非是出了血的缘故?
若真是这样,反而还好办许多。
但她无从验证,誉王今日没见到她,事后还不知会如何刁难。
可此刻她却顾不上了,想办法出去才是最紧要的。
沈宗暂时不会杀她,她还有时间。
可那个要钱不要命的混蛋不可能听她的,林翠华更指望不上,她得传出信去。
月光挤进床缝,洒下粼粼波光,沈昭宁望着,不自觉勾起唇角。
要出去,她一定要出去,还有人等着她回家呢。
另一边,公主府。
魏时曦急得想杀人。
谁能告诉她,走之前还好好的人,为什么等她回来就出事了!
要不是洒扫街道的人认出公主府的印记,前来报信,兰心和车夫死在街边都没人管。
沈昭宁不见踪影,兰心尚且昏迷不醒,她急得团团转,看着一众鹌鹑似的下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便是一通骂。
“连个人都看不住,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三更半夜,她要走你们就让走,怎么敢啊!”
她气得直哆嗦,扬手将桌上的瓷瓶摔了个粉碎。
下人们更是战战兢兢,哗啦啦跪倒一片。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都滚出去!”
魏时曦看得心烦,索性将所有人都斥了出去,一个人踹着桌椅发火。
黎青从外面回来,听着屋里的动静,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里面却先发了话。
“进来。”
黎青不敢有违,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便见屋里一片狼藉,碎瓷片、凳子腿乱糟糟铺了一地。
“有消息了吗?”魏时曦背对着她,声音哑得像是秋日里的老鸹。
黎青硬着头皮开口:“还没有……附近的住户都问过了,没人见过——”
“那就再去找!附近没有就往远处找,城内没有就去城外!没找过人吗?”
“属下明白,已让他们扩大搜索范围了,只是——”黎青犹豫着望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开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道就憋着,”魏时曦猛地转过身,泛着红血丝的眸子带着不加掩饰的警告,“收起你那些无端的猜测,再让本殿听到一句废话,你就别干了。”
从前她会听黎青揣摩沈昭宁,不代表在这个时候她也能忍受其揣摩自己的枕边人。
她这个下属手伸得太长了。
随侍多年,黎青几乎是瞬间便看懂了魏时曦的意思,心蓦地凉了半截,她一个激灵,慌忙往外奔去,“属下这就去找。”
公主府的人找了一夜,顾念着沈昭宁的名声不敢直说,只道是逃犯作案,绑了个姑娘。
京城里的住户睡的没睡的几乎都被敲起来问了个遍,主人家本来还颇为不满,一听缘由,再掂掂手里的银子,顿时也没了怨言,老老实实回了话,抱着银子美滋滋去睡回笼觉。
一夜无眠,沈昭宁还是没有消息。
魏时曦阖着双眼靠在椅背上,等外面的人回来复命。
壶里的浓茶换了一遍又一遍,侍女小心翼翼将新茶放到桌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先来的不是外面的人,却是医女。
“殿下,兰心醒了。”
侍女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阵风,再一转眼,那椅子上靠着的人已没了踪影。
魏时曦几乎是冲进兰心房里的,一进门便见其丧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问:“殿下,我家姑娘呢?”
“还没找到。”
眼睛干得有些发疼,她抬手揉了揉,耳边便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她烦得要命,却还要顾及着兰心是沈昭宁的人,耐下性子安抚:“别哭,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坊里突然出了急事,奴婢便随姑娘回去处理,结果……结果走到一半……有人扔了鞭炮,马当场就惊了,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都怪我……”
兰心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抱着膝盖自责得抬不起头。
都怪她,她应该记住日子的。
魏时曦却敏锐地注意到一个点,“你是说有人故意朝马车扔了鞭炮?”
“是……是……”兰心忙不迭点头。
这便对了,难怪她会在现场闻到奇怪的硝石味。
此时非年非节,除了办红事还有谁会去买鞭炮?
顺着这个线索一定能查到蛛丝马迹。
提心吊胆一整夜,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魏时曦没有来的心酸,大步走出屋子,“去查京城里一个月之内有谁买了鞭炮,一个不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