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臣惶恐。”晏追干笑两声,急中生智跪了下来,算是躲过朱槿祁那只捣乱的手,“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朱槿祁有些不耐:“晏卿最好是能拿得出个像样的由头来,否则,扰了朕的兴致,下场是什么,你该明白。”
“臣、臣之罪于,隐瞒不报,先前账务参差一事,臣得了线索,却一直迟迟没得向陛下禀报,请陛下降罪!”晏追额角渗出冷汗,声音都带着几分颤,说不上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因为惧怕。
朱槿祁似乎在掂量晏追口中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价值,他眯了眯眼,盯得晏追直发毛,半晌后,才说道:“你先起来,详细说。”
晏追战战兢兢起身:“臣要说的,是李员外郎欺压工匠一事。户部为了填补账额的空缺,便私自将城内工匠尽数招公,给工匠派工,但却将工匠的全部饷俸收之公用。”
“朕有耳闻,”朱槿祁微微颔首,又重新捏起晏追的下巴,“如果你要同朕说的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朕也不介意把你这张嘴封起来。”
“这哪能是无关紧要!那些人大多都是由替人做工这件事维持生计,没了饷俸,那些人如何过活?”晏追激动起来,脸上少见的有了些血色。
朱槿祁也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却忽然听到这样一番正义凛然的话语,最终还是扯了扯嘴角,松开了手,带着几分嘲讽道:“够了。你倒是还真和那人一样,心里装的是庶民百姓,天下苍生。”
晏追不用想也能猜到那人指的是谁,看着朱槿祁那张俊朗的脸都觉得有些惊悚,却又不得不软下语气:“陛下,臣是为您着想,君舟民水,更何况,可借这事好好盘问账额的事,不是一举两得?”
“说得倒好听,你岂会不知那李琏是李载物的好儿子?朕要是动了他,那老头还能得了?”
晏追有些咋舌,原来连皇帝都有所顾虑,怪不得朝中才有那么多人敢做些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事。
朱槿祁似乎看出了晏追的想法,面对那张与友人相似的脸,他难得多了耐性,解释道:“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千钧,朕能做的,只不过是平衡利弊,更何况,还有李载物那厮守着内阁。”
晏追听见这番可以称得上交心的话,顿时一愣:“陛下怎肯对臣说这些话,方才不还要……”不还差点要逼他从娼,怎么又突然还是谆谆教诲起来了?
“朕还没昏庸到这个地步,”朱槿祁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朕也没眼光差到这个地步,一个病秧子,纵有和谢敛袥相似的容貌又如何?还不是比不上他半点意气风发。”
晏追听着小皇帝贬低他还不忘夸一番谢敛袥,却不敢有半分不满,心中还在庆幸小皇帝并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让张谈带你去换身衣服。”可朱槿祁下一句话又让晏追如坠冰窟,他额角一跳,脑中在疯狂找借口拒绝。
朱槿祁又接着说:“面圣还敢穿着带血迹的衣服,换了旁人早就以冲撞圣驾的罪名把你杀了十遍八遍了。”
晏追:“……臣下次不敢了。”
“嗯嗯,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快去换好衣服,回来再和朕聊。”朱槿祁这番哄孩子似的话倒给晏追闹了个大红脸,晏追低着头快步走出殿外,朱槿祁才又坐回紫檀云龙宝座上,阖眼沉思。
他承认,起初看到这张与故人相似的脸,确实有过一瞬春心荡漾。
曾经那个他求而不得的人,那个他魂牵梦绕的人,却在此刻可以轻松握之于眼前、戏之于掌间。
仿佛只要这张脸在身旁,他还可以是从前那个不闻窗外事,只顾肆意张扬享乐的贵族子弟,而不是如今身居高位运筹朝纲,却又不得不受制于人的傀儡。
只要这张脸在身旁,朱槿祁就还可以欺骗自己并没有做过为了权势背信弃义的事情,就还可以暂时性地忘却囚于别国的故人知己。
他一直以为晏追只有那张脸同谢敛袥别无二致,便一再纵容了自己的小心思,大不了给他权、给他利,无非是等价交换。
反正这么个喜欢弄巧呈乖、耍小聪明的纨绔少爷,给些好处堵住嘴便是。一如以前苑囿养着的那只翠鸟,开始从山野擒来时不也日日撞笼子?后来关了有些时日,只要捏一把谷米,那翠鸟便会乖乖来人的手边。
可当朱槿祁看见晏追袖上干涸的斑斑血迹,看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却还敢为不公鸣屈,才彻彻底底肯将他从谢敛袥的模子中摘离开来,才真正把他当作晏追来看。
当发现晏追还与谢敛袥有着一般秉性,朱槿祁却又不敢再近一步了。
他难道,还要再伤那人一次吗?
绝不再敢。
哪怕他们只是几分相似,朱槿祁也只得辄止。如果他真这么做,如果谢敛袥有机会回来,恐怕要恨他的吧。
或许谢敛袥早已恨他入骨,恨他做了皇帝却无作为,恨他庸碌如此掩去锋芒,恨他不肯出兵救他回来……
诸多恩怨,字字泣血。一叹再叹,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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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张谈没有过多为难,只是看晏追的眼神十分奇怪,一路沉默地带着他去偏殿换了身暗红色圆领常服。
张谈看着换好衣服的晏追怔愣了几秒,才恍惚张了张嘴:“……像,实在像。”
“什么?”张谈几乎是嘟囔开口,倒使得晏追听得不甚分明。
“无事。大人若是换好了,便快些走吧。”张谈又摆出了谦卑的姿态,催促晏追道。
晏追点点头,便又回了养心殿。
他进殿时,朱槿祁正在捏着眉心,闻声抬头,见晏追亦是一愣,有些愠然道:“他怎么给你找这身衣服?”
“臣不知,可是这身衣服有何不妥?”
“罢了,同朕说说话吧。”朱槿祁遣人来给晏追布座,缓缓开口,“晏卿,朕难得有你这么个知心人能说些话。”
这话说的晏追如坐针毡,他才落座又起身跪到朱槿祁跟前,道:“臣不敢当。臣自是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既如此,那便让晏卿好好查清这户部漏账差额之事?”
“臣、臣才拙思缺,恐难担大任。”
朱槿祁挑挑眉:“何必如此惶恐?卿今已是正二品左都御史,犹嫌不足?”
晏追只得咬牙答是:“臣遵旨。”
朱槿祁眸中闪过狠绝之色,却悠悠开口:“谁若是敢妨你查案,不必报上,一律处斩,至于李阁老嘛,好歹是你老师,还可留些情面,可明白?”
晏追一惊,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要……”
朱槿祁野心不露,却句句锋芒:“肃清朝纲,攘内安外。”
“臣,遵旨。”从晏追被扶做御史那日起,便已猜到了会有如今宿命,既已到如此境地,不妨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什么铖王乱党,什么朝堂迂腐,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他先被逼了做了乱党,还是他先平乱。
折枝琼玉才,自报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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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追满腹心事出了紫禁城,却见蒋错吊儿郎当地斜靠着马车,瞧他出来,上下打量一番,阴阳怪气问道:“哟,晨个儿来时不还是穿着官服么,怎么进去几个时辰,出来时新换了身齐整的衣服呢?我还以为你是不为强权折腰的人呢,眼下看来,都不过一样。”
“你跟踪我。”
蒋错不置可否,满是怨怼道:“你这身,还是世子的服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就如此恬不知耻?”
世子服制,那不就是谢敛袥吗?
饶是晏追这样的木头也挺明白了,脸色一变道:“我不知道,且我与陛下清清白白,衣服是因为染上污秽才换,况且,要不是你,我也不用走今日一遭吧?”
“要不是我,你到现在还被朱承彧关在着,死在府里都没人知道,”蒋错闷闷道,“还是说,你就愿意当他的禁脔。”
“你、你在胡说什么?”晏追颊边覆上一层薄红,别扭地转过头,又看见来往的宫人全在悄悄瞟他热闹,顿时急得三步爬进马车。
蒋错看他如此反应,火顿时消去大半,也跟着上了马车,软下声哄道:“好阿追,是我胡说,你行行好,别生我气了。”
晏追气的不行,又说不出什么粗鄙的话,半天憋出了一句:“滚!”
蒋错没有半点自觉,仍是凑到晏追旁边坐下,又直接唤则焉驾马,待马车动了,让走也走不了了,又开始说起俏皮话来:“阿追,小皇帝召你说什么了啊,说了那么久?”
晏追皱眉:“你这称呼同谁学的,说得我鸡皮疙瘩起来了。”他掂量掂量,含糊回答道:“也没说什么,无非是问候下我的伤,顺带叫我回去述职。”
“怎么?还有别人叫你这个称呼?”
晏追想起朱承彧,更是不愿提及:“没有。你乐意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真的吗?”蒋错挑挑眉,夹着声音喊道,“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