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琳娜没有回应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自己的血亲见面，毫无预兆地、在一场刚刚结束了的激烈战斗后。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神祇——特别是在他还是自己父亲的情况下。倘若放在三年前，凯特琳娜必定是欣喜若狂的，但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期待？高兴？还是厌恶？凯特琳娜摸了摸口袋，水晶瓶的触感凉飕飕的，她开始想，如果当时里亚能多给她带点隐形药水就好了。

于是凯特琳娜继续望着脚下的伦敦。几处燃烧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黑色的浓烟，这注定会是一个不平凡的圣诞节，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是这样。

“他们不会意识到缺失的一天的。”波塞冬说。

他正顺着凯特琳娜的目光也向下方张望着，见凯特琳娜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没有明白什么意思的表情，于是又多解释了一句。

“我们让凡人忽视了沉睡的一天，并稍稍修改了他们从睡着开始后的记忆，让他们认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我知道这并不能挽回什么，凯特琳娜，但诸神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我们无法改变时间的流向，只能一步步走向未来。”

也就是说，即使是奥林匹斯诸神，也无法将所有人的时间回溯到一切都还没开始的一天前，只能选择让凡人忽略这一切。听起来是个大工程，凯特琳娜想，但或许更多时候……忘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这样做并不能将那些逝去的生命挽回，即使在众人的认知里，他们的亲人是死于突发的大地震而非一场飞来横祸，但死了的人依旧是死了，他们的灵魂正徘徊在常春花地上，等待着冥王的审判——那些在这场战斗中死去的混血者还有狩猎者也一样。

“我们会在整理完战场后回到营地，为那些英雄们举办一场葬礼。”波塞冬像是读出了凯特琳娜正在想什么，“虽然现在我说什么都显得太过单薄了，但我还是必须再和你单独说一次——谢谢你们守住了伦敦和奥林匹斯。”

“我又不是自己想离开学校的。”凯特琳娜嘟囔了一句。她调整了坐姿侧坐在长椅上，虽然看起来还是不情不愿的，但她终于肯一直看着波塞冬了。

“你还是来伦敦了。”她说，“虽然很迟，但还是来了。”

波塞冬疲惫地笑了笑。

“波西说得没错。只是守住我的海底宫殿并没有什么用，我必须……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还好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还不算太迟，刚刚好来得及将提丰困在泰晤河上、挡在奥林匹斯的入口前。很多时候我都不得不去承认，你们会比我们想得更全面、更理智。等我的宫殿修复完成后，你愿意来看看吗？那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宫殿，我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才造好它。”

波塞冬向凯特琳娜伸出了手。海底的宫殿吗……这个邀请看上去确实很诱人，但是……

“我觉得你的妻子和正统继承人不会欢迎我的，至少他们听起来不欢迎波西。”凯特琳娜说，“我觉得我俩最好还是别去凑那个热闹为好。”

波塞冬的手僵在了半空，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凯特琳娜会这么单刀直入，几秒后尴尬地收了回来。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凯特琳娜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会窝在母亲怀里撒娇吵着要吃蛋糕的小女孩了。那个小小的、会甜甜地笑着追在他身后喊爸爸的女孩，已经随着那片耀眼的白色蔷薇花田一起，随着时间的流淌消失殆尽。

“好吧，很抱歉突然提起了这个……”他抓了抓头发，“安菲特里忒和特莱顿，他们确实……”

“他们又没做错什么，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悦。”凯特琳娜打断。她长长吸了一口气，靠在了长椅的后背上，“如果您真的想说些什么……和我说说我的母亲吧。说说奥菲利亚托伦特，如果您还记得她——在邂逅了杰克逊夫人后，您应该不会已经忘记了她吧。”

怎么会忘记呢，波塞冬想。他的思绪飘回了半个世纪之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

那个时候德尔斐的先知还没有做出有关诸神命运的预言，三巨头的约定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生的事，谁也不会想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场与泰坦神之间的苦战，一切都还是那么光鲜亮丽。他为了逃离宫殿里还有奥林匹斯山上繁杂的事务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一个人去了法国，随便找了个海边的度假小就屋住了下来，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小船在海上钓鱼然后把它们烤了吃，更多时候则是躺在太阳伞下的躺椅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呆。一周过去，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找了个知名度假海滩。随着夏日的阳光越来越好，前来这里度假的人越来越多，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回荡的欢声笑语让他把躺椅的位置又朝着偏僻处挪了挪。但大海总是阴晴不定的，很多时候上一刻还是风平浪静，下一刻便会开始发怒。当天色阴沉下来、狂风卷起海浪拍打着海岸的时候，波塞冬还是安稳地在躺椅上喝着气泡水。在他眼里面前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当他愤怒的时候，大海会比眼见所见这番可怕得多。但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求救的呼叫声——有人没能及时在暴风雨来临前回到岸上，而现在，他已经被海浪卷出去很远了。

事后回想，波塞冬确定当时自己并不是想着去救那个不足一提的凡人，只是想给自己平静的度假时间找点新鲜事儿做罢了。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走进了波涛汹涌的海水中，海水听从着他的号令暂且平静了下来，将他送到那个可怜的溺水的凡人身边。他拉着他的胳膊，就和在平地上散步一样把他轻轻松松地拖到了岸上。还有能比海神从海水中救人来得更简单的事吗，或许从一开始起就不存在吧。于是上岸后的波塞冬摆了摆手，将一切感谢和赞美挥之脑后——他根本就不在意那些，只是想找点事儿干打发时间。只是天气确实不佳，他也想回度假小屋干点别的事情去了。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溺水者的身上，波塞冬拿着他还没喝完的气泡水顺利地离开了人群，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一道目光正跟随着他的脚步，一直追到了他消失在度假小屋的门后。

于是第二天他就被找上了。

“你可真厉害。”那个声音笑着对他说。

那时波塞冬正趴在度假小屋外的塑料餐桌上，温暖的阳光照得他都快睡着了，这个声音就像是一股激流，突然把他从头浇到了尾，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睁开眼，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深棕色长发的女孩，她戴着一顶遮阳帽，海风吹起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她应该是没有下水的意思，穿着一身长长的白色裙子，外面罩着一件纱质外套。她不热吗？这是波塞冬的第一反应，接着反应过来她可能是为了避免阳光直晒而特意这么做的。波塞冬对这一个意外的打扰并不介意甚至有些喜悦，他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或许就是面前的女孩身上的。

“那可不是。”于是波塞冬坐直了身子，摘下了墨镜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语气未免有些得意洋洋，“只是在海里救个人而已，我可是很擅长游泳的。”

“哦，我可不是在说那个，虽然那也很厉害就是了。”女孩拉开塑料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我是说，你操控海水的能力可真厉害。”

这下轮到波塞冬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接话。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就算当时在他无意识的意念控制下海水的流向可能真的有那么些不自然，但正常人也不会凭借这一点就想到那方面去吧。

于是波塞冬决定打个哈哈搪塞过去。

“没错，我可是个魔法师，操控海水对我而言轻而易举。”

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微笑。按照常人的逻辑，听到这句话的人应该会立刻发现是在开玩笑，然后两个人哈哈大笑一番，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但女孩却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了。波塞冬从她的脸上读出了探寻，看着她趴在桌上，与自己拉近了距离，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载着求知欲。

“看来我猜得没错。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就这么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是魔法师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哦，就算是想耍帅也不行。”她竖起一根食指，笑眯眯地在他面前摇了摇，“我不知道法国的魔法部制定的具体法律是什么，但万一我其实是个麻瓜，你可能就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