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流觞想起青枝,胸腔里再度漫开清晰的痛意。
青枝死了,这个与他在幽篁山相识相伴,吵吵闹闹数百年的女孩,在他面前被一剑贯心,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当初若是没有来巫溪,这一切是否不会发生?
“她是来寻我的,”曲流觞压去眼角的潮湿,冷静承认,“她也确实杀了人,但我相信那并非她的本意,她曾与我一样都是善妖。”
王九阳大肆嘲笑道:“善妖?你以为你不起害人之心便是善妖了吗,那女妖为寻你而来,她会在巫溪犯下累累血案也是由你而起,你还敢说自己无辜!那死在集市上的人有哪一个不无辜?你自以为一心向善,便能在凡世生活,但你的身份,注定你永远无法独善其身,你清楚这些,更该小心谨慎,如今纵容同伴犯下此等罪过,你难辞其咎!”
这番话更是激起了花百杀的杀心,花锦萝的死状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连日晚上,他总会梦见她满脸是血的在地上无助爬行,嘴里哭喊着爹娘救我。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无论曲流觞说什么都无法消解,花百杀只想让他死,一挥手下达命令:“我要你,为我巫溪百姓偿命。”
“偿命!”
“让他偿命!”
群情激愤。
曲流觞无法再说什么,他清楚,单靠自证,这些人绝对不会放过他,他们要的是他的命。
局势不利,四周的灵息正在慢慢汇聚,蠢蠢欲动,暗中有樊家弟子不断靠近,刀光折进眼里,曲流觞双目逐渐赤红,但想到怀里的祝若言,积在指间欲出的妖力又慢慢褪了回去。
他可以殊死一搏,与这些道貌岸然的凡人同归于尽,可若言必须要活着走出这里。
来之前,他深知自己此行多半一去不返。
这几日他不眠不休,一直在山中为灵均疗伤。灵均为辟邪剑重创,目睹青枝身死后又气息紊乱妖力回流,人险些没撑住,为保幽篁山不乱,也为了多年情谊,他得救他,哪怕损耗自己的修为也要救活他。
修行上千年,一半修为用来化成玄净丹,另一半渡给灵均,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在得知祝若言被囚后,依然撑着身子下了山。
这一去,便是踏向一条死路,灵均为此甚至跪下来求他。
他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可他已不是当初幽篁山上肆意洒脱无牵无挂的少年了。
他无法舍弃灵均不救,更无法丢下祝若言,她是这茫茫人世他唯一所爱,多少时候,想起自己不过是凡世不容的妖孽,他总觉上天不公,但只要有她在身边,往后的岁月,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忍受。
可他还是害了她。
曲流觞紧揽住祝若言,头顶旭日当空,他多想与她就这样在阳光下牢牢相靠,再也不分开。世间那么多人被迫分隔两地,他们明明相依相偎,却注定无法相守,巨大的悲痛笼罩着曲流觞,他呼吸艰涩,甚至不知该恨谁。
“若言,对不起。”他满腔悲凉。
祝若言怔然片刻,面上无声滑落两行泪水。
曲流觞轻轻放下她,将她挡在身后,望向站在高处的花百杀:“你们要我死,可以,但我有个要求,此事与她无关,你们放了她。”
花百杀怒极反笑:“无关?何来的无关?她与妖邪生情成婚,本就罪无可赦,即便你今日不来,她也难逃一死!”
“我纵了她便是纵了你,纵了这世上无数敢生出妄念的妖邪和凡人!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天理不容,看着人与妖相恋到底会得到什么下场!”
曲流觞哀痛地喃喃:“仅因我是妖,我便要受到如此对待吗?天理,什么是天理?你们对我们妖类赶尽杀绝便叫天理吗?”
王九阳压抑已久,很不耐烦,这些来凡间的妖死到临头,怎么都想讨价还价呢?他道:“事到如今,错误已然铸成,你没资格与我们谈条件!”
“动手!”花百杀声如洪钟,震得现场所有人心脏晃颤。
四面围堵的士兵接到命令,提着长枪一哄而上,曲流觞广袖一拂,平地掀起狂风巨浪,将所有靠近的人统统掀翻出去。
哀嚎声一片。
他回身执起祝若言的手:“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幕的,可是,没办法了,若言,”他勾勾唇角,眼里尽是缠绵的哀伤和不舍,“答应我,活下去,哪怕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祝若言摇着头,泪流满面:“流觞。”
曲流觞护着她往后退,没走几步,另一人冲出来对他伸过手。
昭歌递过去一个肯定的眼神,为他拉住祝若言。
曲流觞道:“多谢。”
昭歌听得很是心酸。
身后,辟邪剑凌空袭来,似一条银龙上下翻飞,搅动漫天尘沙袭向他们,曲流觞凝视祝若言,轻声道:“我爱你。”
笑意映在祝若言眼帘上,粲然如初。
随后掰开她的手,迅速转身迎战。
剑划过他头顶,与他紧紧缠绕,穷追不舍,曲流觞轮番闪避,剑刺不中,又飞回王九阳手里。
王九阳率领几名樊家弟子各执辟邪剑将他团团围住,启动地下早设好的剑阵,泛着金光的八卦游移着浮出地面,剑气纯白,似刀锋,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刺向曲流觞。
曲流觞料到四周设有埋伏,以极好的轻功停滞在半空,催动妖力不断结印。
幽篁山的木系法术,一出即是声势浩大,满地伤亡,可他顾不得了。
刑场轰然剧烈晃动,地面开始塌陷,砸出大坑,两旁城楼坍塌,巨石纷纷下落,众人站立不稳,惨叫着摔倒,刹那间无数人被落石砸伤砸死。黑封见情况不对,及时护着花百杀退到安全地带,花百杀气急败坏,连声指挥:“快去给我抓住他!谁今日除了这妖邪,我重重有赏!”
昭歌与祝若言也在这混乱里被人群冲散,昭歌没顾得自己,努力起身,但脚下晃动不曾停止,连站起来都费劲,她只能趴在地上:“祝姑娘!”
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拽起她:“我就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是王九阳,他头上挂了彩,怒不可遏冲她咆哮:“我告诉你,今日他二人的命我要定了,你休想插手!”
他拽着她的腕骨,恨不能捏碎了她,昭歌一时甩不开,道:“你放开我,今日我不会让你动她一下,大家各凭本事,输了,你也别怨谁。”
王九阳道:“很好,你这是要公然与我樊家为敌?”
昭歌险些没憋住,一直以来,她都不愿与王九阳公然撕破脸,这一刻,他却以樊家弟子的身份来质问她,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她在院中看着王九阳练功,她父亲在一旁悉心指导,末了对她说:“昭歌,以后想成为捉妖师,你要多和你九阳师兄学。”
她乖巧应答:“嗯,我以后一定要像他一样厉害。”
王九阳回头笑她:“那你可得努力了,要多吃几碗饭,快些长大。”
言犹在耳,如今却物是人非,昭歌鼻子一酸,心头霎时又痛又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想说的话也跟着喊出口:“你来我也不怕你!”
“好,”王九阳恨声道,“这是你说的!”
“王九阳,”不远处的尹世霖瞧见这边的异常,躲着不断降落的石块往这边奔来,“你放开她!”
王九阳冷冷笑着,一把将昭歌拽到面前:“别以为有那小子给你撑腰我便不敢动你,告诉你,别来阻我的路,否则……”
雪夜自昭歌身后上前,一拳打断他的话。
王九阳跌倒在地,尚未来得及发火,四周地表断裂处猛然冒出成百上千根纤细的修竹,绿油油脆生生,片刻后疯长成林,高耸入云,遮天蔽日,连成黑压压一大片,将所有人都困在了里面。
脚下有竹根疯狂蠕动,王九阳迅速爬了起来,捂着脸怒喝道:“陆昭歌!”
林子里人影憧憧,无论是围观百姓还是士兵侍卫全都乱了,彼此陷入密密麻麻的竹子里,谁也分不清谁,雪夜拉着昭歌躲到几米开外,回头看她:“你没事吧?”
昭歌已经调整好情绪:“我没事,快去找祝姑娘。”
晃动停止,竹林间妖风阵阵,漫天绿叶随风起舞,沙啦啦作响,越发阻碍视线,遍地竹枝攒动如蛇,见人便发起攻击,原先剑阵中的五名樊家弟子不得不闪身躲避,不见王九阳,都有些六神无主。
曲流觞立于竹林里分辨陷在当中的人,迅速结符控制竹枝刺向其中一人。
那樊家弟子面对半空似蛇般扭动盘旋抽向他的竹枝,竭力挥剑抵挡,曲流觞一狠心,满地竹叶活了过来,化作飞箭织成密网划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溅起血迹点点。
再结印,竹梢悄然爬行到脚下,攀上他腰肢再狠狠刺进去,那人脸色一变,剑叮哐掉地,他捂着嘴,眼里蓄满爆裂的血丝。
伴着一声惨叫,那竹枝从他口中长了出来。
王九阳也陷在竹林中,被四面的竹枝密不透风的攻击,闻声暴起斩断附近的竹子:“你这妖孽!”
“是你们逼我的!”
曲流觞寻到他的位置,催动所有竹枝攻向他,竹影,剑影,人影都陷于漫天飞叶里翻飞不止,眼花缭乱。
这飞叶似钢箭,穿身即刺入肉里飞旋,王九阳将剑花挽到极致,掀落,折腰躲避,仅仅一时不慎,周身立刻被划得遍体鳞伤。
他擦去脸上阻碍视线的血块,砍断竹梢从缝隙里越到林子上空。
曲流觞不见,但他看见了下面的祝若言。
方才她与昭歌走失,此刻失神地站在原地,面上是悲痛的绝望。
王九阳心意一动,载了灵力的辟邪剑迅速向祝若言飞去,剑尖尚在淌血。
应该是砍断那些竹子时沾上的,肉身化灵,这竹林显然是曲流觞的血肉所化,看来他妖力已然不足,眼下是在拿命和他们搏斗。
王九阳自觉多了几分胜券。
辟邪剑即将刺中祝若言,斜面忽然飞来另一把剑,带着极强的剑气生生将辟邪剑震飞了出去。
王九阳往那边一望。
对上陆昭歌含怒带恨的眸光。
她收回斩妖剑,落到祝若言身前护住她,抬头对他冷眸而视。
看来刚才的警告她是没有听进去了。王九阳心有不甘,正要动,身下忽然缠上竹枝牢牢缚住他的双腿,狠狠将他拖了下去。
他摔落林中,召回辟邪剑斩断竹梢脱困,头顶忽然袭来一把竹剑。
他翻身而起。
曲流觞没给他喘气的机会,连出数招,招招致命:“说,青枝入魔,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王九阳撤步回避,趁他强攻之际寻到破绽,迅疾一剑刺伤他肩头:“等你死后去阴间见到她,你自会知道。”
这话听来更像有恃无恐。
曲流觞怒喝一声,胸腔里随之蔓开钻心的疼,唇边溢出缕血迹,他狠狠擦去,招式依然迅猛,始终以攻为守,让王九阳近不得身。
但几招过后,那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站立不稳,跪倒在地。
王九阳甩去剑上的血,笑道:“撑不住了吧,你以为樊家辟邪剑是浪得虚名的吗?要不要跪下求我一求,兴许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曲流觞一剑削向他。
王九阳明显感觉他在强撑,心间暗暗一喜,点燃张灵符,剑尖沾上符灰,剑气顿时强劲不少,他出招越来越快,曲流觞难以抵抗,身上伤口越来越多,慢慢被逼出林子。
直至被王九阳一脚踹翻出去。
他倒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剑气在体内袭击他的五脏六腑,满腔尽是被碾碎的痛苦。
王九阳见林间众人仍被竹枝攻击得东躲西藏,道:“樊家弟子听令!”
近处被困的弟子听见了,都挣脱桎梏勉力飞至他身边:“大师兄。”
“布剑阵!”
“是!”
三把辟邪剑齐发,以王九阳手中天玑为首,带着摧山裂海的强大气流攻向曲流觞。
乌云遮日,寒风凛冽,竹海翻涌,剑气逼的在场每一个人都身魂欲裂,内脏像被烈火焚烧,痛苦的哭嚎声四起。
剑阵中,曲流觞疼得没了知觉,神思开始涣散,睁眼看着那雪白的剑像骏马飞驰而来,他闭上眼,便没能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越过众人扑倒在他面前,坚定地抱住他,为他挡下这雷霆一击。
耳畔有剑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呲——”
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腻腻的湿滑。
曲流觞怔了一瞬,失声痛呼:“若言!”
祝若言的背后被三把剑同时贯穿,仍旧死死跪定没有倒下去,她挡在他身前,曲流觞触到她冰凉的,布满泪痕的脸,泪水汹涌而出:“若言……”
祝若言靠在他肩上,张开血肉模糊的唇齿,断断续续道:“我从来……没后悔过遇见你……”
“流觞,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再相遇,到那时,我来护你,再没人能阻挡我们……”
曲流觞头埋在她颈间,道:“好。”
王九阳冲过来召回辟邪剑,见这场面,只呆了短短一瞬,继续持剑抵住曲流觞:“受死吧!”
曲流觞一挥手,用尽最后的妖力操控竹枝将几人绑住困在原地。
祝若言靠在他怀里,忽感自己背上钻心的痛楚逐渐减弱,正觉奇怪,抱着曲流觞的手猛地触到一阵黏湿。
她难以置信地松开手。
自己身上几个血窟窿全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同时,曲流觞的胸口裂开一个大洞,鲜血源源不断往出涌,染红了她的眼。
“这是……怎么回事?”她颤抖着捧起曲流觞的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曲流觞在这一刻感到由衷的放松,幸好,她会没事。
他脱力躺倒在她怀里,在最后一刻抓住她的手:“若言。”
祝若言捂着他的伤口,拼命堵住从指缝里冒出的血:“为什么……”
“因为,我不舍得你受伤,”曲流觞举起沾血的手温柔擦去她的泪,“我护不住你,只能代你受所有的伤,若言,别忘了我,答应我,要活着。”
“流觞……”
化为飞烟时,曲流觞是笑着的。
一如当初在上城游船初遇,他望着她手中的画,朝她温然一笑,眼眸清亮若暗夜星辰:“闻名不如见面,祝姑娘一手画技果真出神入化,在下曲流觞,不知可有幸能求姑娘一幅丹青?”
人生若能始终如初见,那该是怎样的美好。
怀里空落落的,唯余一滩赤血。
祝若言呆滞了许久。
直到一柄冷剑抵在她面前,她才抬眸看眼来人。
王九阳道:“到你了。”
祝若言目光虚无,晦暗而空洞,须臾,轻声道句:“不劳你动手。”
发力咬破嘴里的药粒,唇舌间立时充斥浓重的苦味。
她流尽眼泪,安然倒下。
“流觞,我来陪你了,等我……”
人很快没了生息。
王九阳身旁弟子先上前查探:“师兄,她服毒了。”
“死了吗?”
“死了!”
“死了便好。”
他望眼身后仍在疯狂扭动翻涌的竹林,道:“快去救其他人!”
又指挥另一个弟子:“好好看看她到底死没死透,另外,查清她所服用毒药是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