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影之事结束后,昭歌与雪夜在城中逛了一天,想着不久后要离开此地,便将先前没去过的地方挨个去了一回。
跑了大半日,也没逛全,正午时分,在饭馆里吃完饭,两人在街边短暂歇息。
“你真的不管了吗?”雪夜问。
昭歌道:“不管了。”
“傅憬与阿金结契,是他自愿的,没有受其胁迫,其二,阿金是个善妖,虽妖类大多心性不稳,在凡间容易意气用事胡作非为,可傅憬是个好人,他很清醒,定然可以约束阿金的行为,二人互相作伴,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于人无害,也用不着我出手。”
昭歌深知,捉妖师需要惩治的,始终是沾了人命的孽妖,对于阿金这种于凡人没什么威胁的妖,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孽妖……
这凡间真正值得斩妖剑出鞘的孽妖,又会在哪里呢?
热闹街市上,无数人自身边走过,昭歌定定瞅着人群:“你说,如今这世道是真的变了,以前那些妖邪多狂妄之辈,每每出现,总爱搅他个地动山摇满城风雨,现在呢,想找他们都找不到,一个个全都好好藏了起来。”
雪夜听她用了个藏字,道:“你是觉得,巫溪这里,说不定还有别的妖潜藏其中?”
明处出了个花妖弄影,暗处躲着个金蚕妖阿金,雪夜觉得,巫溪这里的妖,估计也就这么多了。
昭歌倒是想起句话:“你记得吗,他们说,巫溪多年来从未出过妖,可是,要知道,此地没有捉妖师。”
雪夜了然,在凡间,一个地方有没有妖,其实,是取决于这里有没有能够识别妖邪的捉妖师,常人即便遇见妖邪,若这妖没有主动现身作恶,他们也根本分辨不了。
没有捉妖师,也就代表此地向来对妖邪疏于防范,算来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够安全、够热闹、够混杂,妖身处凡间,恰如鱼藏于水,他们不会选处浅滩潜藏,而是会选处深海隐匿。
巫溪此地城池宽广,百姓众多,恰如深海。
深海里,应当藏着大鱼。
昭歌内心有隐约的直觉:“这么大一座城池,多年来又没有捉妖师,你要说它里面没有一两个妖躲着,我是不信的。”
雪夜道:“可是,弄影这事闹出来,那些妖必会更加警惕,你有办法挖出他们吗?”
昭歌捻着手里的糖人,笑说:“罢了,我也只是说说。”
一个妖若能真正大隐隐于世,定有与之相配的实力,不然,身处凡人堆里,早死过八百回了,所以,这巫溪便是有别的妖藏着,也必然修为不低,说不准比弄影更难对付,当然,也更难找出。
妖若藏在凡人堆里,又与凡人有何异样?捉妖师想寻出这种妖迹,多半是要靠运气的。
此次能撞上弄影,也只是她运气略好点罢了。
昭歌咬下最后一口糖人,只待嚼完回去,不远处古玩店中有个女声悠悠传出:“祝姑娘慢走。”
声音响亮,昭歌循着动静往那边瞟了一眼。
那女声迎到门口,似是店老板在送客,态度很亲热:“慢走啊,记得常来。”
“老板请留步吧,告辞了。”
出来那客人是个姑娘家,怀里抱着堆画轴,身姿纤弱,生得一股书卷气,走出不远,见路边有卖宣纸的,她又过去挑了厚厚一叠。
一堆物什拎在手里有些吃力,她掏出银子付账,动作间,有通画轴扑簌掉下来,在路上骨碌碌摊开来。
姑娘提着裙摆去够那铺开的画卷,唯恐画被人踩到,不料还未够到,已有人捡了起来。
昭歌一瞧,那画上画的,竟是匹栩栩如生的骏马,马鬃毛飘逸,形态刚劲又不失灵动,像下一刻便要从画中冲出来。
皎皎白马白于练,昭歌看呆了,甚至没开口寒暄一二便问:“是你画的?”
那姑娘略有些羞涩:“嗯。”
“姑娘好笔法啊,这般笔触,没个十年八年根本练不出来吧。”昭歌拍拍画上的灰,递还给她。
姑娘委婉致声谢,微红着脸走了。
真是容易害羞啊,昭歌想起自己小时候胆大活泼,总喜欢逗弄邻居家腼腆的小妹妹,那个软乎乎的小姑娘每次见她来,都会羞得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可好玩了,她心里一柔,笑意更深。
等姑娘经过身边,昭歌鼻尖微微一动,眼神顿时变得惊异。
雪夜见她如此神色,诧异道:“你莫非,真找到了?”
昭歌憋下嘴。
这一次,她也不想的。
雪夜瞅过去,那姑娘早不知去了何处:“是她?”
昭歌摊手道:“她身上沾的,不知是不是她,不过这妖气极其微弱,只有一丝。”
这一丝放在其他除妖人那兴许根本发现不了,可这逃不过她的鼻子,方才闻到的刹那,她还有点懊丧自己的鼻子为何要这么灵敏。
那个姑娘文文弱弱的,她还挺喜欢的。
总不会又是个妖吧?又是个女妖?
感慨完,昭歌静下心细探那丝妖气。
从这缕妖气中,可解读出大致信息——这丝妖气格外纯正,没有血气,此妖,是个善妖,从未害过凡人,且修为不低,至少在千年以上。
一个有千年修为的善妖?!
昭歌提在半空的心完好无损地落下来,甚至还激动的急蹦两下。
她满腔都在叫嚣着两个字:难得。
太难得了,千年,这较之人的寿命漫长十倍的岁月,足够一个凡人在轮回道上走过十遭,多么艰苦无尽,这个妖竟然坚持了下来。
而且,她没害过一个人。
大概这千年来,她都躲在某处潜心修炼吧,昭歌猜想。
也幸而她是个善妖,按理,她是不用除去她的。
没开心多久,昭歌心内又是阵战栗。
按理,她是不用除去这妖,可如今这巫溪城里遍地都是捉妖师,还有樊家人在,她能发现那姑娘,难保别人不会发现。
她捕捉妖气的本事师承师父,要胜于松陵大半捉妖师,可樊家到底是名门,这些年所得法器不少,若有强硬的,怕是那妖隐藏再深也能探出来,而王九阳本就为他没能杀掉弄影一事耿耿于怀,若被他发觉此妖踪迹……
想到这,昭歌去到方才那姑娘出来的店里打探。
店老板告诉她,那姑娘名祝若言,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家住巫溪上城,有时会亲自乘船来下城送画,除了这些,老板还与她扯闲道:“那姑娘已成亲了,听说与夫君琴瑟和鸣,是巫溪上城的一段佳话呢,哎呦呦,可羡慕死人了。”
昭歌:“……”
出来后,她告诉了雪夜老板娘的话,道:“为何我感觉,我们这次,又得目睹一对有情人分离了。”
雪夜道:“她既是善妖,不会如此吧。”
昭歌却觉得不妥:“妖来凡间,多半都是来找她的命定之人过情弦的,只是,我总觉凭她这千年修为,这情弦早该过了,可她如今还留在这里,甚至与凡人成了亲……”
妖一旦过了情弦,也就没了留在凡间的理由,必得离开了。
这里于妖而言,可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地方,危险防不胜防,凡间捉妖师,最忌讳妖搅合进凡人的命途里,与之纠缠不清,长期在凡间待着,即便是善妖,遇到个不讲理的捉妖师,也会收了你,毁了你千年修为。
答案很明显了,雪夜道:“那她也许是舍不得走吧,可能在凡间有所牵挂。”
昭歌沉吟半晌:“我得去看看。”
***
巫溪上城离下城隔着足二里的水路,收拾完行李,昭歌与雪夜坐上渡船前往,行船之上人稍多,间有堆贩夫走卒,频频议论下城闹妖邪之事:
“你瞧,我早就说过,有樊家人在,这妖邪根本不可能逃脱。”
“昨日,闫将军不是言及是那几位捉妖师一同出的力?”
“场面话罢了,我问你们,那堆捉妖师里除过那位樊家公子,别的你们还认识谁?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俗人,哪有樊家人厉害,将军这么说,那是不愿驳了他们面子,毕竟往后再出妖邪,还得指着这些人呢。”
“可不是,樊家名震临江,此次若非他们来,凭那几个家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百姓们都传此次除妖,樊家是主力,你没瞧见他们回来时,唯有那樊家门徒身上沾着血?”
闻声,昭歌在旁心想,这到底是遂了王九阳的愿。
他没能杀掉弄影也不要紧,反正这些人都相信是他做的,这便够了。
樊家是极善经营,乐于笼络势力的家族,临江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几乎都拜在樊家麾下,每致一处,他们的行事都十分高调,那些百姓,也愿意信任并崇拜他们。
过去几年,樊家就是这样一步步占据百姓的心,被众人的称赞推到其他世家望尘莫及的高度。
***
酉时初,昭歌在上城中找到家心仪的客栈。
这家进宝客栈,虽略偏僻,来客少,却是上城六家客栈里地势最高的。
上三楼后,右首有间专供三楼客人喝茶饮食的大堂,昭歌迫不及待过去开了扇窗。
雪夜往外一望,明白她的意图:“你选此处,是要一直盯着他们?”
“没错。”
祝若言在巫溪上城也不算籍籍无名,是这里出名的女画师,且性情温柔内敛,时常出入内宅为女眷们作画,风评极佳。下午他们来到这里,没多久便打听到她,跟着路人的指引,顺利找到她家。
便是这家客栈后方的宅院——曲府。
祝若言的夫君名曲流觞,在上城开了家茶楼,夫妇二人郎才女貌,常开设粥铺救济贫民,乐善好施,为人称赞。
可打听着,昭歌也发现了疑点。
祝若言的画师父亲也住在上城,上城多画舫游船,船上常有一众画师乐人聚集切磋技艺,祝鸿会手好丹青,曾是舫中常客,而祝若言的母亲病逝于五年前,娘家亦在上城中,一家人往上都有迹可寻,有族谱可查,是正经的凡人无疑。
寻常妖邪进入凡间,有个极大的特性——独来独往。
他们化为常人,却没有父母亲人,没有入籍,来历不明,是城中凭空多出来的人。
当今时局尚有不平,城内往往人员混乱,连官府也无力查清,但多数凡人仍有藉册记录在案,有来历可寻,有经验的捉妖师往往借着这点,筛选城中尚未入籍的流民,查找他们的来处,找出当中浑水摸鱼修为较高的妖。
少数妖邪若要在凡间久住,又要免于被捉妖师察觉,常装流民赚钱给衙门上供,交笔不菲的银钱,每隔三月再交一笔,交满两年,方可正式加入当地藉册,拥有个名分,能够彻底安定。
自然也有比这简单的方式——要么附身凡人身上苟活不出,要么,杀掉某个凡人冒名顶替,这样更能减少被捉妖师查出的可能,毕竟一个没有家族血亲的‘人’,在凡间总会引人注意。
祝若言一家子不可能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这么说她不是妖?她没有杀过凡人,不可能是冒名顶替,那她身上那缕妖气又从何来?
太蹊跷了,凡人也有无故沾上妖气的可能,但这种机会很少,除非其本身是妖,或者,长期与身边存在的妖邪共处!
那缕妖气,莫非是来自祝若言身边的人?
为了弄清楚,昭歌才找到这家临近的客栈,打算盯着曲府一探究竟。
从这位置往下,可清楚看到曲府宅院中静悄悄的,只两三个侍奉的丫鬟偶尔进出,主院里有间屋子亮着通明的灯盏,门关得很严。
盯了半天,那院中一直没什么动静,昭歌取下金铃悬于窗前,不时伸手拨弄两下,无聊许久,瞧曲府院中有只雪团似的猫从房上跳落。
他家还养着猫呢。
那猫在院中四处转转,后停在廊下细致地梳理身上毛发。
半晌后,院中房门开了,一抹淡黄色裙角在门后站了片刻,缓步行出,坐在廊下的木围栏边,一手倚在外沿,一手抚上那猫儿的头。
是祝若言出来了。
她带着束袖,衣摆挽起,之前也许是在房中作画,可能是累了,出来散散心,是以姿态闲适。
那猫被她摸了几下,缩起身子逐渐睡去,脸挨在她裙边。
它睡了,祝若言举动越发轻柔,渐渐地,抚摸的动作停了下来。
丫鬟递来茶水,她接过,又浅笑着问了句什么,旋即抬起头,漫不经心远远朝昭歌这边望过来。
昭歌往身后退了半步,祝若言的视线幽幽飘过来,一路往上,看的,应当是这家客栈飞檐下张挂的灯笼。
雪夜过来时,祝若言已回身进屋,他看过去,只见到个娉娉婷婷的背影。
“你觉得她怎么样?”
昭歌灵巧的眼眸转向雪夜:“感觉不像。”
气质上,祝若言给人的感觉,是个蕙质兰心的凡人女子,她身上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和安然,如春日里生芽的柳枝垂落在水面上,划出粼粼的波纹。
一个人的气质,是自小成长的环境浇灌出来的,她这样,必然是生在通透幸福,爱意环绕的家中,说她是妖,着实有些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