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明奕听闻戚明允要挖出菩提像的事,一百个不同意,比起戚明允,他显然要清醒得多:“哥,你喜欢她,你要同她在一起,甚至与她成亲都无所谓,可挖出那东西,她的法术一旦恢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戚明允道:“你就如此肯定?我既要与她在一起,岂能再这么关着她,自然要还她自由,让她好好的与我成亲。”
“你——”戚明奕急切地直跺脚,“你怕是猪油蒙了心了!还她自由?你对她做过什么你自己忘了,她心里怕是还在恨着你。”
说起过往,戚明允何尝忘记过,是,他伤害过她,可他总得想法子弥补,她过去受的疼他不能替她,那便只能在往后好好护着她,以及,还她自由,陪她去晒太阳,采晨露,看四时风景,享世间繁华,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我是伤害过她,可往后我定会加倍补偿她。”
“补偿?如何补偿?区区一点补偿她便会感动,甚至放下仇恨与你在一起?你未免太天真了,凡人尚且做不到,何况她是妖!”
戚明奕的话那般残忍,丝毫不给他留半点冀望,戚明允矛盾一瞬,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他无法嘴上说着爱她,却还要将她关起来,他只能怀着那点零星的期盼,道:“等时日久了,我相信她会明白我的心。”
她会原谅他吗?
他不知道,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想冒险试试,也许她会有感动的一天呢?
瞧他如此决绝,戚明奕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以为她真能放下一切?咱们放了她多少血?数都数不清!这样大的仇恨,真能被你这点可笑的爱化解?”
可他根本拦不住戚明允,最后只得妥协:“随你,反正你是疯了,我只劝你给自己留条后路,菩提像的压制过强,你只要挖出两个即可,若真全部启出,让她完全恢复妖力,无异于放虎归山。”
弄影躲在墙后听着他们争吵,莫名有些期待戚明允到底会如何做。
新婚当日,戚明允启出了两尊菩提像。
他果然还是不敢全然信任她吗?弄影笑了,其实,四像哪怕只少一尊,结果都是一样的。
法阵出现破口后,弄影清楚感受到周身的枷锁消逝,浑身通透,轻松极了,四肢百骸的妖力破土重生,如雨后春笋般慢慢灌满她指尖。
只是还留了两尊,她的妖力恢复的比较慢,不过,求生的大门已在她面前启开。
她欢欣雀跃奔到院中。
晨光洒满全身,风从皮肤上滚过,凉丝丝的露水沾满眼睫发丝,这是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她回头冲无声望着她的戚明允道:“谢谢你。”
这句话是由衷的,这刻重获自由身,她原想,不如暂时放下仇恨就地逃脱,飞回山岭中去,可她看着戚明允,突然就不甘心了。
凭什么?
凭什么受尽苦难的是她,到头来,还得她放下过去?
他们做了这么多错事,却一点惩罚都得不到,仅仅因他们伤害的是妖吗?
都生在这凡世,天地间为何有如此不公?
妖力尚未全然恢复,无妨。
够她报仇就好了。
***
夜幕降下,月光清寒,小院里蟋蟀声声。
因避人耳目,他们的婚礼极其简单,不过,戚明允准备的很认真,写了婚书,点了龙凤烛,亲手为弄影换上嫁衣。
穿堂风过,帘幕飞起,满室烛影摇晃,影影绰绰,映得二人身上的婚服血红一片,分外灼眼。
镜光外,昭歌呼吸都放慢了,镜中的氛围,可半点新婚夜的喜庆都没有,细品,反而有几分阴森鬼气夹杂其中,看来当初戚明奕在此事上没有说谎,戚明允,便是死在这个夜晚。
——镜中两人拜过天地,又对着戚明允父母牌位拜了高堂,今夜小院中十分寂静,唯有他二人,礼成,戚明允揽着弄影,与她在窗前赏月,没留意到怀里的人一直面无表情。
他兀自沉醉在欢喜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对来日生活的设想,欣喜之余,念起过去又有点伤感:“阿萱,我过去那样对你,你当真不怪我吗?”
弄影环住他,轻笑:“不怪你。”
——因为马上,我就可以讨回来。
戚明允忧伤道:“对不起,往后,我再也不会了。”
她不记过去,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他多怕自己想对她好却没有机会,而现在他们成亲了,他们还有很多以后,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定能弥补过去带给她的伤害。
“今日,你开心吗?”弄影问他。
戚明允道:“自然,这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时刻。”
“那便好,”弄影沉下眼,“我也同样,你可知道,我为何要答应与你成亲?”
戚明允期望道:“为何?”
“因为……我要赠你一场空欢喜。”
她语调沉静柔和,像在诉说动人的情话,戚明允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弄影道:“现在,你欢喜的时间,到头了。”
她透着诡异红光的指尖刺进戚明允的胸膛。
镜子外,昭歌的心随之猛地一沉。
这是弄影第一次杀人。
迈出这步,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戚明允僵了会儿,低下头,视线里,分明的血溅出来染红她白皙的手,她那双已淡成琉璃色的眸子再度变红,像血渗进眼中。
她望着他,三年来积压的怨恨显露无疑,如烈火烧灼:“疼吗?”
戚明允没有躲开,颤着呼吸:“疼,好疼。”
手指在血肉里搅动,如锥刺心,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住。
弄影道:“如何,这滋味好受吗?可这,也不及我这些年所受痛苦的十分之一。”
有更猛烈的疼痛涌上心头,戚明允想,他的确高估了自己,她到底是记得他所做的一切。
他凝视她:“原来,就是这么疼,你才不肯原谅我。”
抚上她的脸,一语沉痛而哀伤:“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年没有遇到我,你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后悔了,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弄影呆了呆,她始终无法理解凡人的情感,不知死到临头,戚明允这些话里到底有多少真心,他的眼神,让她心里也像堵了东西,眼眶不住发涩。
短暂迟疑后,她闭上眼,还是义无反顾刺了下去,探向他那颗搏动的心。
戚明允倒在血泊中,婚服的红与血色彼此交融,像幅艳丽的画卷,弄影隐忍许久的泪终是落了下来,想往后退,地上他的手仍揪着她衣摆。
攥得很紧,怎么也掰不开。
弄影胡乱脱下外衣退到门边,戚明允抓着她的喜服拢入自己怀里,笑着唤她:“阿萱——”
那声音里,居然没有丝毫责怪。
这些凡人,还真是让人看不透,弄影擦去脸上溅的血迹,转头夺门而出。
逃到院外,夜风袭来,吹散她满身血腥,她趴在地上干呕两声,去河边反复洗了几次手,又拭去脸上冰冷的泪。
她在干什么?为何要哭?替爷爷报仇该高兴才对啊,只是,人血的触感粘稠又湿滑,太恶心了,今夜她破戒了,杀了凡人,往后再也无法修炼成仙,终其一生只能至化境,做个半妖藏于人世。
报了仇,最后还是赔上自己的半生,这就是凡人,沾上就甩不掉,哪怕侥幸逃离,还是会被他们扒掉层皮。
她抬头看去,头顶长夜浩瀚,星辰漫天。
爷爷,你可以瞑目了,我赔上仙途,让杀你的人偿命了,你看到了吗。
渴盼许久的事一朝完成,心间反倒怅然若失,这下,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爱的人,爱她的人,曾经拥有的自由,天真的性子,干净的双手,她彻底都失去了。
这凡世,当真是个极好的历练场,爱恨情仇,酸甜苦辣,人间百态,来此一遭,她过了一大劫,也去了半条命,丢掉了过往的自己。
回不去了。
弄影扔掉戚明允的心,起身踏上河边小路。
眼下,她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遥望天地间浩渺无垠,下一处,该去哪里?
想了许久,她决心,去讨没讨完的债。
到城中徐府内,清晰地听到闺房里,徐谦正和刘汝嫣夜谈:“嫣儿,你说我明日再去威胁戚明允,让他把那女妖的一对眼睛给我如何?我去翻了古籍,上面说妖邪最宝贵的不是心,而是那双眼睛,书上提及,人若是换上妖眼,便可辨神鬼,识尽世间魑魅魍魉,再不是肉眼凡胎。”
刘汝嫣道:“别说了,怪吓人的,你想要的话何苦威胁他,直接让他赠与你不好吗?反正那妖算不得人,你花钱去买不就行了。”
算不得人……说得可真好。
弄影想,幸而她今晚下手了,不然往后,她这对眼睛多半也保不住。
凡人贪心起来,又岂会有尽头?
这两人要了她两颗心,真以为是平白得来的吗,她算不得人,好啊,她要让他们知道下场。
于是闯入屋中,不由分说杀了徐谦和刘汝嫣。
连杀三人后,弄影才恢复不久的妖力彻底耗空,没劲再去找戚明奕了。
她疲惫地走在乐安宁寂空荡的街上,月光薄如轻纱,洒在前路上,照不亮那黑暗,走了不远,她身后便有人跟踪,她心不在焉,没能察觉危险靠近,行至处巷间,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从角落里行出来,歪歪扭扭摔在她面前,口里传出阵阵哀呼:“救命,救命啊。”
弄影本不想管,那老头见到路过的她,向她求救:“姑娘,求求你,我腿受伤了,你救救我吧。”
弄影移过去扶起他,老人感激涕零,不住道:“多谢姑娘,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若你看到我之前干了什么,怕是不会这么说吧。
弄影还没有来的及说话,身后有人闪出来,狠狠捂上她的嘴,她变了脸,只一动,浓烈的药味窜进鼻腔,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原来在凡间,夜里单独行走,是有危险的啊。
晕倒前,她听到那老头说:“这个货色不错,应该能卖不少钱。”
说得冷漠,机械,与先前求人时的凄惨判若两人,好似她只是一件明码标价的货物,而非活生生的人,这令弄影又想起戚明允当年抓住她时的样子,看啊,论变脸的速度,没有妖是凡人的对手。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弄影身处间陌生的,昏沉沉的屋子。
她从地上坐起来,还以为自己尚未逃出戚明允家,听外面一片声色犬马,才知晓自己大约是在别的地方。
那些嘈杂声中,有她从未听过的淫*糜,凭直觉,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久后,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穿红戴绿笑靥如花,打量她的样子却很像屠户操刀要片猪肉,正计划从哪里下手最为合适。
这女人,是谢窈。
弄影试着聚起妖力,奈何耗尽的法术尚未恢复,这让她感到不安。
她又像被放上砧板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好一个可人儿,”谢窈捏着她的脸,“识相点,我可以将你培养成这里的头牌。”
“这里是什么地方?”弄影问。
谢窈微笑:“这里是天下男人魂牵梦萦的温柔乡。”
她不理解,谢窈又道:“这里,乃我巫溪锦绣阁。”
巫溪?锦绣阁?那些人到底将她卖到了什么鬼地方?
弄影试图与她解释:“不,我不是,我是被人拐来的,我不要待在这里,你放我走。”
谢窈只笑而不语。
候在旁边的打手过来扯住她头发扇了她几下:“臭娘们儿,别不识相,我们主子花钱买了你,你往后就是锦绣阁的人!”
“我可以把钱还给你们,真的!”弄影说。
谢窈制止了手下,拨弄着腕上的金丝环,笑曰:“难得遇到这么好的货色,可别弄坏了。”
她拍拍手,唤来门外两个身体结实的老嬷嬷,指向弄影:“这新人不太懂规矩,你们好好‘伺候’她,等什么时候她不闹着走了,再停,记住,别伤了脸。”
那两个老嬷嬷瞅着弄影,眼里是没来由的嫉恨阴寒,她们解开随身布包,里面装的,是根根发亮的银针,竹签,烙铁。
她们随意取出几根银针凑到灯烛前烧得通红,朝弄影走过来时,面色冷如寒铁,宛如行尸走肉。
弄影不知道人是可以被这样对待的,她一路后退,被逼到墙角,巨大的无助里,她们按住她的手,将针穿进她指头。
满屋霎时弥漫起难闻的焦糊味。
那几天,锦绣阁的那间屋里时常会传出弄影的惨叫。
她总会问那些人:“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这是她永远无法理解的问题。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等到那些酷刑都试遍,她依然没有松口,谢窈渐渐耐不住了,从没见过这么难啃的骨头,既然啃不掉,那就砸烂吧。
这天夜里,她来到小屋,弄影躺在地上,素白的指尖钉着竹签,一只手的指甲都被拔掉了,形容枯槁,犹宁死不屈。
她道:“你倒是硬气,既然这么不听话,等天亮闲下来,我让楼里的男人都来伺候你,反正你这姿色,被人玩过也能卖的出去。”
弄影徐徐睁眼,如墨的眼眸里浮现铺天盖地的冷冽。
——她那所剩不多的善心,在这瞬被凡人碾压的一点不剩。
她盯着掌心恢复不多的妖力,绽放出惨烈的笑容。
为何凡人可以如此对待她?而她却不能杀凡人来让自己增长功力?
她不想去害无辜的人,可这些凡人又拿她当什么?
身为妖,她始终秉持着凡人所谓的善良,可这一路来,皆因这善良遭人利用,来凡世三年多,她到此刻才觉察出一星半点的真相:在这凡间,要活下去,不能靠善良,要强大,要狠。
心里的围墙轰然坍塌,她将再也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