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手上的痛楚稍微减轻点,弄影从缸中伸出手,这时,小院外传来阵异样的嘈杂声。
她正觉好奇,戚明允走过来,轻轻瞪她:“回屋去。”
来人了。
她垂着头回到小屋,开了门缝往外瞧,她的小屋斜对着屋中大门,正好可以门口的场景。
戚明允见到来人,并未出门迎接,转而坐在门边的茶桌前。
这样的举动,是因院中来的人,是徐谦。
除过徐谦,院墙外,沿河的路上还围观着堆游手好闲的路人,都是见徐谦来找戚明允,以为二人又要起冲突,来看戏的。
徐谦来找他,无非是为了刘汝嫣。
又会有什么事呢。
戚明允回身看看正在明目张胆偷窥的花妖,见他瞧过来,弄影以为他要发火,吓得嘭一下关上门。
关门时还不慎夹了下手,屋里传出声微弱的哎呦。
戚明允被逗乐了,道句真笨,想起了什么,又立马收起笑容,去瞧台阶下站得笔直的徐谦:“你来干什么。”
徐谦不同以往傲慢无礼,站得别扭,斜着脚尖对准一侧,面上带着故意装出来的平和:“找你有事。”
这反常的态度,是要求人?
戚明允猜度着,紧蹙的眉头松了些:“何事。”
徐谦张张口,许是想强行放低自己,奈何做不到,出口带着几分理直气壮:“汝嫣心疾又犯了。”
戚明允手中茶碗一歪,水淋湿了袖子。
徐谦道:“戚明允,你得救她。”
戚明允被他的话激出股无名火,惊讶化作讥讽:“凭什么?”
徐谦道:“凭她上次心疾发作是你父亲救活的,而你如今是乐安最出名的巫医,你的医术还强于你父亲。”
刘汝嫣的心疾是乐安尽人皆知的,上次发作是在她七岁那年,险些要了她的命,刘安遍寻名医为她治疗,后来被戚明允父亲误打误撞治好,正因如此,她才会与戚明允订下亲事。
戚明允依然记得他初见刘汝嫣时,正是在刘府里,年幼的刘汝嫣坐在秋千上,因心疾,一张小脸苍白的吓人,越发显得柔弱哀静,低低唤他明允哥哥时,简直要把人融化,让人想捧在手心里怜惜。
可那次退婚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如何让他答应,他一见到徐谦,便想起当年被踩在脚下的自己,何况这小霸王求人还这么高高在上,未免有些可笑。
“烦你另请高明,我救不了。”他舒适地靠在椅子上。
徐谦道:“你再不救她她就死了!”
“与我何干?你让我救我便要救吗,你算什么!”
“你……”小霸王没吃过瘪,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你不能见死不救。”
“哼,我若执意不救你要怎样?报官抓我吗?”
徐谦明白他不过是上次被羞辱的气还没发泄出来:“那你要怎样才肯救她?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戚明允等的便是这句话:“真的?”
“嗯。”徐谦道。
“先前你怎么羞辱我的,还记得吧。”
令戚明允没想到的是,徐谦没有迟疑,掀开衣摆直直跪下:“我向你致歉,上次是我不对,你想要什么补偿都行。”
院外一阵惊呼,众人都以为这两人会打起来,谁料这小霸王居然下跪了?真是前所未见!
戚明允也愣了很久,心里止不住一酸:“我倒不知,你有这般爱她。”
徐谦傲慢道:“戚明允,你逼我求你,我还是很恨你的,可一个男人若是护不住自己心爱的人,那还算什么男人,所以,我求你,救救她!”
戚明允突然兴致缺缺,懒得再戏弄他,良久道:“改日我去看看,你们记得备好酬金,我不会白白救她。”
说是改日,待戚明奕回来,他便再也坐不住,连夜跑进城中去瞧刘汝嫣。
***
在徐家目睹病怏怏的刘汝嫣后,晚上戚明允回家,人已显得颓靡。
戚明奕问他:“怎么样?”
戚明允道:“嫣儿的心疾来势汹汹,这次,寻常法子怕是救不活了。”
“那你想如何?”
戚明允:“我还是得救她。”
到底二人曾有过一段情谊,让他旁观汝嫣去死,他做不到。
戚明奕面露不悦,倒没表现的太多:“你有法子?”
随后几天里,戚明允不休不眠,翻遍屋中父母留下的古籍,只想找找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刘汝嫣,直到在书房角落里找到本古旧的妖典,他才终于寻到办法。
这法子便是——以妖心入药。
凡人少了心脏必死无疑,但妖类不会,他们的生命,靠的是身体里那颗运转妖力的妖元供给,因而失了心,并不会立即死去,而草木之灵与其他妖类更有不同,他们的心是可以再生的,只要原身的根茎没有被去除干净。
当初他们虽砍了那血藤树,可还留了树桩在原地,假以时日,那血藤花树定能再长出来,那么,就没有比这花妖更适合的人选了。
半夜,弄影睡得正香,戚明允突然开门进来扔给她把刀,憔悴的面上闪露着精光,在暗夜里颇为吓人。
弄影只觉,他好像又恢复了以往那个冷冰冰的模样。
“我要你的心。”他不容置喙道。
“你说什么?”
“你是花妖,你的心可以重生,取次心你也不会死,可她不一样,我要用你的心入药去救她,快点,别逼我亲自动手!”他越说声调越高,震得她身躯频频轻颤。
弄影总算听清他在说什么,难以置信地捂着手臂上尚未痊愈的道道伤疤,他们用了她这么多血肉,还不够吗,到现在,还想要她的心……
见她迟疑,戚明允发狠揪起她将她掼到在地,指着她道:“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愿意,我便亲自来动手。”
门大力撞上,月光从下面的缝里挤进来,堪堪照亮那把刀,在刀尖上聚成点银白的光斑。
弄影摔得很疼,她盯着那光斑,膝行过去捡起那把刀,刀尖斜下,在自己掌心划了处口子。
疼痛中,她告诉自己:你一定要记得今天。
至于她是如何取出自己的心,傅憬有意避开这段回忆没有给众人看,所有人却能想象出,那究竟是怎样的痛苦。
哪怕稍微设想下,也恐怖极了。
镜光里,门打开了,比戚明允预想的要快。
弄影惨白惨白的面上布满鲜明的汗珠,一头长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潮气,像才从水里捞出来,隔着门,戚明允也瞬时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他怔了怔,脸上的癫狂如潮水般褪去,似乎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呆望着她,她身上这种血腥味已有段日子没闻到过了,此时乍然闻见,他才觉这味刺鼻,更刺心。
“你说得对,我果然不会死。”弄影冷笑着,倚住门框重重滑落。
戚明允这回没再迟疑,慌忙抱起她,她沾血的手捏着他衣领,张开血淋淋的唇齿:“我恨你们。”
她不懂凡人的情爱,却在这刻,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恨。
戚明允的心好像也裂开无数条小口子,密密麻麻的痛楚长脚似的蔓延开来。
***
这是弄影,第一次为戚明允剖出自己的心。
在她昏迷半梦半醒的两个月里,戚明允每日都用露水供养她,也没再要过她的血,为此和戚明奕时常吵架。
同时,原本将死的刘汝嫣被戚明允救活的事开始在乐安传播,他因此一改往日形象,甚至被有些人视作神一样的存在。
徐谦也由此与他讲和,来去与他称兄道弟,好不亲近。
吃了戚明允的药,一个月后,刘汝嫣彻底康复,亲自叩谢了他。
面对她的感激涕零,戚明允只淡淡回应,满目的疏离与沉郁。
想救的人活了,可他丝毫不觉开心,冥冥中,他心头始终萦绕着自己说不出由来的隐怒。
为示感谢,徐谦特地在庭院里摆了桌答谢宴,极力邀请戚明允参加,戚明允去了,徐谦却又在席间,拐弯抹角问他是用什么灵药救活刘汝嫣的。
戚明允清楚他的目的,只一杯杯喝着酒,徐谦道:“戚兄,人家都传你找到了传说里的龙肉,究竟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呗,大家兄弟一场,共同发财不好吗?”
戚明允仍只埋头饮酒,徐谦笑意不减,招手命随从带来五六个模样俏丽的女子在他身边站成一排。
徐谦道:“来,你瞧瞧,这些姑娘如何?我知你因我抢了汝嫣久久不能释怀,可她已是我的人,这些人今日我便做主送给你,你可还满意?”
戚明允看都懒得看:“我消受不起,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刘汝嫣由丫鬟扶进凉亭,上了道他素来爱吃的菜,又为他斟上杯酒:“明允,夫君也是好意,你如今身边无人照顾,这些姑娘都是良家女,你带回去,好歹有人伺候你起居,这样我们也可放心。”
戚明允看他二人琴瑟调和,想起弄影这时还躺在小屋里起不来身,他照顾她这些时日里,她常常在梦里哭泣,一声声如婴儿呓语,喊的只有一个字:疼。
他红了眼眶,险些捏碎手中酒杯:“你们如今夫唱妇随,便要随便塞些人到我身边?”
停了停,笑容尽失:“我多谢你们!”
话音落下,他再也克制不住,陡然起身,直接掀翻整张桌案,等噼里啪啦的菜盘坠地声平息,他大笑着,笑声似哭,犹带凄凉,提着酒壶一步三晃地走了出去。
身后,刘汝嫣被徐谦护在怀里,道:“他这是怎么了?”
徐谦没问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语带不甘道:“谁知道呢,好好与他说,他却蹬鼻子上脸了,哼,给脸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