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众人或好奇或怀疑的视线都停在傅憬身上。
昭歌道:“傅先生有手独门绝技,能窥取妖邪记忆,当年在捉妖盛会上,利用此法,他还挖出了个潜藏的半妖。”
“哦?竟有如此神奇的技艺,傅先生还真是深藏不露。”闫常超满是欣赏的道。
傅憬紧张兮兮站在原地:“呃,是陆姑娘言过其实了,我其实……没那么厉害的。”
厉害的人不是他,该是他体内的阿金才对。
王九阳斜睨眼他:“傅先生这技法,我竟也闻所未闻呢,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抛出了问题,可神色里的蔑然比疑惑更多,明显不相信。
傅憬还未说话,黑封便道:“既然是独门绝技,自然是祖传的了,傅先生,是不是?”
傅憬听了,只好含糊道:“是,是祖传的。”
王九阳瞥着他二人,冷然一哼。
昭歌道:“傅先生,你可否帮我们这个忙?”
她的客气,与王九阳对比鲜明,傅憬迟疑着,瞟了眼远处的雪夜,现在看来,现场的几个捉妖师,确实都不认得阿金,他若使出窥忆术,应该也不会被他们发现,反正阿金的术法从他手中使出来,是不含妖气的。
他也对弄影所言的事情大为困惑,跃跃欲试道:“将军,若您愿听这妖邪分辨,我倒是可以一试,看看她先前都经历过什么,也好解众人之惑。”
“妖邪受凡人所迫,这倒是闻所未闻,想不到来此一趟竟还有意外收获。”邱子扬兴冲冲道。
岑冲道:“你们这般激动,怕是都忘记这妖害了多少人命,不除了她,反而去听妖邪分辨。”
昭歌说:“衙门处置犯人前还要审讯画押才能定罪,你不能因她是妖,便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何况此事牵扯凡界百姓安危,不可不慎重。”
瞧闫常超已有答应的迹象,王九阳烦闷道:“只窥她一人记忆能看出什么?妖邪与凡人是死敌,骨子里带着敌意,我们岂非也会被她的情绪影响,对事情真相失去应有的判断?”
“这……”昭歌望向傅憬,“先生的窥忆术,可对逝者施加吗?”
傅憬大惊:“啊?”
昭歌道:“弄影先前与戚明奕兄弟相处最多,与那戚明允甚至成过亲,若是可以探知戚明允的记忆,那便可结合二人视角,极大程度还原事实,行吗?”
至于戚明奕,始终在旁怨愤地望着她,昭歌清楚他是不会允许他们窥探他的记忆的。
傅憬哦了声,拭去鬓角的汗水。
他方才惊异的本意是:你怎么知道?
阿金的窥忆术,确实可以对逝者施加,不过,比窥探妖邪要难些。
窥忆术,可用于妖邪;逝者;生者。
难度逐次递增,尤其窥探活人过往回忆,是最难的。死去的凡人次之。
窥探死者过往,要用到的也不是造梦的梦茧,而是银茧。
可银茧比梦茧珍贵得多,他养了阿金六年,她结出的银茧总共不过三枚而已,这次,在这里,难道要用掉一枚?
转念一想,银茧确实珍贵,可他自己留着,也是束之高阁,毫无用武之地。
缘梦阁里每日迎来送往,大多都是来解梦的,托梦的,来求探究死者生前记忆的人,是少之又少。
人死如灯灭,加上凡人对于逝者本就有忌讳,导致银茧始终用不出去。
既如此,不如今日在此地试用一枚。
傅憬道:“可以,我这窥忆术,本是针对妖类炼成的术法,不过对死去的人亦是可行的。”
昭歌欢喜道:“有劳先生了,只是,若这死者不在现场,也可行吗?”
傅憬道:“知其生辰八字,倒也可行,只是,布阵复杂,要耗费些精力,诸位需要等候一阵。”
打定主意,昭歌望向闫常超,幸而闫常超也没让人失望,他只盯着弄影清冷倔强的目光:“你可愿让我们窥取你的记忆探个究竟?”
探完究竟,她还是难逃一死,可这样总比让戚明允所作之事永不为人所知好,弄影恨他,死后,她也定要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我愿意。”
“那,戚公子?”众多眸光移向戚明奕。
戚明奕的神情极其难看。
黑封道:“戚公子方才还理直气壮,这会儿怎的不吭声了。”
许无为曲肘撞下他:“休要多言。”
戚明奕此时已不愿再多话,瞧昭歌这幅坚定不移的样子,他无论如何推脱,她也不会善罢甘休,算了,至少巫溪这几十条人命案子阿萱赖不掉,她今日一定会死,而他从始至终要的不过是这个结果而已。
只要能为他哥报仇,别的他都可置之度外。
傅憬领了闫常超的令:“那,还望戚公子道明你兄长八字。”
戚明奕沉默着,并无要开口的意思。
弄影镇定抬头:“他的八字,我知道。”
***
有了戚明允的八字,接下来,是设置阵法,花了半刻钟,傅憬才凭借记忆里阿金的描述,画出那道他从未使用过的阵法,旋即取出枚银茧。
凡人死亡那刻,命途结束,生前记忆也永远定格,但哪怕没了肉身,魂魄也依旧承载着过往回忆,听阿金说,能彻底洗去所有记忆的方法是:饮地府孟婆汤。
传闻地府奈何桥畔,设座孟婆亭,众生接受完审判,都会被带到那里,饮一碗汤了却前尘。
人一生,不过是凭记忆而活,失去回忆,人便恍若新生,会忘记生前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喜欢的事物,爱过的人。
生老病死苦苦挣扎七八十载,命里最重要的东西,最终都在那小碗汤药的洗礼下化为乌有,说来,挺没意思的,傅憬想。
银茧能窥探死者生前记忆,是真的,暗地里用了银茧,傅憬还真探到了戚明允的记忆。
他行至弄影面前,掌心藏枚梦茧送入弄影耳中,以咒为引,借助邱子扬的八卦镜,在小院中将过往景象从她脑海中印出,以镜光展露在众人眼前。
弄影闭上双眼,心随回忆动,仅额头有缕淡薄的红光折射入镜中,好似在院中挂上幅游动的画卷,画中一切都栩栩如生。
院中一干人都被此种波诡云谲的法术震撼地瞠目结舌,纷纷在暗中惊叹。
院外,雪夜在傅憬动用法术的间隙,再度看到他手中有金光闪动。
环顾四周,围观的人都没有发现,那些法器也都没有动静,可雪夜知道,傅憬所用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寻常物。
慢着,造梦,窥妖邪的梦境,这样的术法,为何听起来,像极了自己所知的某种妖?
难道……
***
弄影的遭遇,追溯源头,得从戚明允的记忆中找,傅憬施展灵力窥取戚明允的记忆,镜光中的画面飞速闪过,最终停在某处。
——此时是近四年前,戚明允双亲接连去世的两月之后。
对于戚明允其人,昭歌尤为好奇,此人既是戚明奕口中的好哥哥,又是弄影仇恨的对象,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画面中的地点,是在她曾以游魂方式去过的乐安城。
春日里,惠风和煦。
静谧的游园中,一树纷纷扬扬的梨花下,显出个哭哭啼啼的弱美人与一男子挺拔如松的背影。
美人泪湿手帕,朝男子哀婉低泣:“明允哥哥,我父亲说,他要与你家退婚。”
昭歌猜到这女子当是刘汝嫣。
回头一瞧,傅憬法术开启后,戚明奕便离得很远,独自待在院门边角,像是对此毫不关心。
他隐瞒这么久的事实如今总算瞒不住了,待回忆完,不知他是否还能这般闲适。
昭歌收回视线,对疑问的众人道明刘汝嫣与戚明允的关系。
镜光里显出戚明允正脸,他那时看起来与戚明奕如今是一样的年岁,长得也像,只是相比戚明奕,他的面容少了些锐利,多了些忧郁憔悴,眼下还有乌青,想是父母骤然离世,于他打击很大。
打量半天,昭歌还是无法将戚明允与那个会折磨弄影的人相对应,毕竟此时的他,看着还挺正常的。
戚明允知晓他那贪财的丈人对他不满,问刘汝嫣:“嫣儿,那你呢?你也愿意嫁给徐谦那个混蛋吗?”
刘汝嫣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那我能如何?前几日我与小桃去铺子里买胭脂,回家途中被他撞个正着,他没脸没皮跟了我几条街,将我堵在巷子里,还……还恶狠狠亲我的脸,说要我嫁给他。”
她哭喊挣扎半天他才放开她,可他二人的举动已有许多人瞧见,徐谦不仅不臊,反倒放声喧嚷:“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乖乖在家等着我去娶你。”
刘汝嫣父亲知道此事后,却异常欣喜,徐谦家是乐安有名的医药商,乐安大半药铺皆是他家所开,其富庶程度远胜于刘家,若真能攀上这门亲,那刘家在乐安的地位定能再上一层楼。
“明允哥哥,我知你这些天很难过,可我父亲说,若不退婚,你必须在一月之内凑齐我家要的聘礼。”
刘汝嫣顾念戚明允的心情,说得很小心,可再小心,那天价的聘礼,一个月之内凑齐,戚明允怕是只能去偷去抢,他望着刘汝嫣期盼的样子,挺直的背曲了下去:“那我试试吧。”
刘汝嫣擒住他衣袖:“明允哥哥,你可一定要快些,我等你。”
***
分别后,戚明允出了城内,回到近郊,沿着蜿蜒的河滩行走进自家院子。
院中空空荡荡,稍显落败,一个少年正在井旁蹙着眉努力提出水桶,听他进门,擦着汗回过头来。
不必昭歌说,众人皆认出这是四年前的戚明奕。
“这二人都是一副文弱样,与那花妖描述的人相差甚远,昭歌,你可不要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王九阳怀疑道。
昭歌扭头瞧地上沉浸在回忆里,双眸紧闭神态显得安逸的弄影:“等等吧,事情很快会有分晓。”
她相信弄影。
“哥,你怎么了?”戚明奕那时还很青涩,眉眼间的傲气却显露无疑。
只是他的这种傲,与岑冲仗着樊家而起的招摇目中无人的自负不同,是种倔强带刺,透着怨恨的傲慢。
戚明允转述了刘汝嫣的话,而后在庭前呆站,面上愁云惨淡。
戚明奕扔下木桶:“这刘安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专挑这个时候管你要聘礼,不是在蓄意为难你?”
戚明允眼神有些空:“爹娘死时他来看都没看一眼,眼下倒是记起我与嫣儿有婚约在身,呵,与这种商人,谈何情谊。”
“那你要如何,等着汝嫣姐嫁给那个小霸王?”
戚明允道:“先凑着吧,不够的我去借,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嫣儿被推进徐家那个火坑。”
昭歌心里一沉,念起当初去乐安时听的那掌柜的话,刘汝嫣后来貌似还是嫁给了徐谦,那戚明允此行,怕是难。
随后的大半个月里,戚明允厚着脸皮东一家西一家的上门,踏遍邻里、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门槛,期间,戚明奕放心不下他,悄悄跟在身后,戚明允知他心气高,并不肯让他也参与这低声下气的事里,可戚明奕看着他一家家的赔笑,点头哈腰,叫人指着鼻子臭骂,赶出家门在街上无助徘徊,还是气得回家疯狂捶墙,砸得两手血痕累累。
戚明允见了,只对他说自己没事。
双亲逝世后,他们家中光景惨淡,巫医的营生想要快速兴起也不可能,谁还会瞧得起他们,还愿意借钱。
戚明允出去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差,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幽暗的屋子里,他回忆着那些冷言冷语,对方冰冷鄙视厌弃的神情,自己拼命挤出的笑,垂得很低的头,心间涌动的皆是愤懑不公,像当众被人踩在脚下,满心的屈辱感。
他也曾有傲骨,打死不愿低头,可这段时日,操持父母葬礼,与别有用心上门讨债的人周旋,求爷爷告奶奶清算父母昔年未清账目,他始终低声下气,几乎历遍了前半生不曾经受过的侮辱。
可想到刘汝嫣,他还是勉强整束自己,搓着苍白枯槁的脸让其恢复些血色,装好那用尊严求来的银子,登上了刘家大门。
刘府的家丁无视他的请求,他只得等在门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撞上正要出门的刘安,他带着刘汝嫣,兴致勃勃,待看到静候的他,老迈的脸上立刻透出浓浓的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