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认识这姑娘?”闫常超所坐位置看不到他二人神情,只听他们认识,饶有兴趣道,“那倒是有缘,千里迢迢的,还能碰上。”
王九阳扣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
上次见到陆昭歌是多久之前了?至少有两年了吧,印象里,她永远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想不到如今居然偷偷下山,还来了巫溪,正式踏上了除妖之路,倒是颇有长进。
他问戚明奕:“我们的确认识她,戚公子,不知她是何时下山的?”
“下山?”这事昭歌从未提过,戚明奕不清楚,“这我就不知了,我是在平川县遇到她的,那会儿她刚替平川斩杀了条蛇精,我瞧她功夫不错,便主动寻她帮的忙。”
“那看来已有段时日了,”王九阳喃喃着,语气不善道,“跑这么远,那她八成是出师了吧,哼。”
傅憬道:“她姓陆?我记得多年前,松陵曾有户陆家专为百姓斩妖除魔,声望很大,极受百姓爱戴,亦是捉妖界地位极高的世家,这位陆昭歌,可是那家的人?”
王九阳眼底暗流涌动,待抬头,又是一脸平静:“傅先生没有记错,陆昭歌便是那家的后人。”
“那倒是可惜了。”傅憬听闻过早年间陆家受妖邪重创的事,还曾以为陆家早已灭门,没想到还有后人在世。
陆家,那个家族,可是在捉妖界繁盛时期都鼎鼎有名的世家。
闫常超不知捉妖界的事:“这个陆家,我好似很少听过啊。”
傅憬道:“我昔年听闻陆家在除妖途中出了事,全家都就义了,这次若不是因这姑娘姓陆,我还真以为陆家早灭门了呢。”
岑冲低声附和:“与灭门无异,一家子男人都死在妖邪手里,独留下了她,她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只可惜她家的斩妖剑了。”
王九阳道:“过往陆家的确小有名气,偏偏在八年前,为除妖邪,全家都没能活着回来,满门子老小死的时候陆昭歌还是个豆芽菜似的小丫头,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她倒是重操家族旧业了。”
他似在感叹,不过也能听出几分暗讽。
堂上人皆觉出他态度不对。傅憬心知昔年陆樊两家曾在暗地里较劲的事,试想若陆家尚在,如今地位必然在樊家之上吧。
一旁的戚明奕倒是兀自松了口气,这王九阳看着与陆昭歌不合,那便好,只要能除掉阿萱,是谁都无所谓。
静寂片刻,闫常超笑道:“身世如此凄惨,还能有勇气重新扛起家族担子,这姑娘倒也有些胆识,那这姑娘如今可有重新拜师?”
王九阳漫不经心道:“拜在我们松陵一个道长座下,那道长脾气古怪,也不知教了她些什么,竟让她明知那妖害死这么多人还不除掉她,不过,他们家早年间自诩名门,仁义宽厚,对那些妖多会手下留情,陆昭歌要查清那妖邪过往也属正常,家门风范如此,我倒不知这样做有何意义,妖邪,生来为恶,遇见了,杀便是了,哪还用管他们作恶的缘由。”
说罢瞧向傅憬:“傅先生以为呢?”
傅憬一愣,心想,我以为,陆家做得挺对的。
妖邪脱去原身,化为凡人在三界中存活,怎么说也是条命,哪能像杀鸡似的随便杀死?生来为恶这话,也是这些视妖邪为下九流的世家强加的吧,妖邪分明同人一样有善恶之分,不过这话,傅憬也不想讲给王九阳听,世家对妖邪都有自己的看法,他这样不入流的捉妖师也只有跟着点头的份。
闫常超道:“既如此,这次便仰仗王公子了,还望你能替我们尽快除去那妖,好安抚巫溪民众。”
王九阳道:“事不宜迟,眼下城内风头正紧,那妖多半已经出逃,戚公子可记得那妖邪相貌?”
戚明奕道:“其实也不必那般麻烦,我记得先前陆昭歌说过,拿那妖邪身上一物便可查到那妖邪在哪里,这法子王公子可会?”
王九阳对他的试探甚是瞧不起,他可不想被人拿来同陆昭歌比,那对他无异于是种侮辱,当下道:“那当然,东西戚公子可有带在身上?”
戚明奕:“那倒没有,我有那妖一根指头,不过落在陆昭歌那儿,须得去向她要回来。”
闫常超看眼外面:“天色尚早,那我们即刻出发吧,早日除去妖邪,也可了结城主一桩心事,不知王公子意下如何?”
王九阳道:“自然,请戚公子带路吧,既然陆昭歌不想除去那妖邪,便交给我吧。”
走出府衙,岑冲悠然来了句:“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和陆昭歌撞上,师兄,你上次与陆家一同除妖,也有许多年了吧。”
他的话勾起了王九阳的回忆,那些深埋内心深处,积了灰的记忆。
记得陆家灭门那年,陆昭歌十一岁,这八年时间里,她全年几乎都待在翻云岭,唯一的后人销声敛迹,陆家在外人眼里与灭门无异,他家在松陵的地位慢慢被樊家顶替,覆盖,直至完全取代,如今,整个临江都已将陆家遗忘,全以樊家为首,今日从戚明奕口中听到陆昭歌这个名字,王九阳才渐渐回想起过往有关陆家的种种。
那个松陵曾最受百姓爱戴拥护的家族,以一柄蕴含催山裂海之力的斩妖剑,为百姓筑起坚实的保护壁,斩杀孽妖无数,占了捉妖界诛灭妖邪的半壁江山,主家及门下弟子皆为人称赞,深受信任。
陆家长老陆北华,是临江城元老级的捉妖师,教育门徒极其严厉,每次除妖途中,却总会将门中弟子挡在身后,掌门陆靖原气质温润,扛起斩妖剑时却又英姿飒爽,气贯长虹,还有那个松陵最出众的女捉妖师陆夫人,高傲淡漠,看起来难以亲近,每次有弟子受伤,总是她悉心医治照顾,陆林枫承了陆靖原的外表,俊气风雅,待人真诚,常拉着门下弟子研习除妖秘术,而打小活泼爱笑的陆昭歌,则是整个陆家都捧在手心里的女孩。
到如今,这些人都被掩埋在松陵那片怪石嶙峋的峡谷间,身覆黄土,化为尘泥,逐渐淡出世人记忆,独留个孤零零的陆昭歌。
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王九阳心内,唯有死水无澜的宁静。
当年初入陆家时,他也曾有过家一般的感觉,可惜陆家秉持的信念,终究与他不同。
***
城南客栈。
面前摆着一桌菜式,花花绿绿,鲜香扑鼻,昭歌思绪重重,提不起食欲。
雪夜也没心情动筷:“过会儿,要去找弄影吗?”
昭歌沉默会儿,道:“去,早晚到这一步。”
雪夜道:“也不知季千钧去了何处,他见到城内这场景,又会作何想。”
昭歌垂下瞳眸:“最好别将他牵扯进去,此次弄影引起民愤,待她身份败露,怕是会连累季千钧。”
雪夜点头,在这个关头,任何与妖邪沾边的凡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客栈外有卖糖人的小贩推着木车经过。
雪夜见了,起身出去,临出客栈大门,迎面进来个老者,全身裹得很严实,斗篷盖住大半张脸,雪夜不慎撞了下他,忙道:“抱歉,您没事吧?”
那老人却急急与他擦身而过,头也没回进了客栈。
雪夜回望他,方才瞧这人,怎觉得有些眼熟?
他没多想,朝距客栈不远处的摊位走去。
糖人方做一半,他肩上陡然落下只手。
回头,对上戚明奕挑衅的笑,雪夜的眉头当即皱起。
侧身避开他,正要说话,却瞧戚明奕身后行来队整装待发的士兵,领头的中年男子身穿轻甲,边上还跟着数人,当中有个男子背了两把剑,姿态甚是招摇。
这一行人皆面色谨然,强大的气场已向路人昭示了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街上的百姓都眼尖,纷纷远远避开。
“雪夜,陆昭歌人呢?”戚明奕道。
雪夜道:“你找她做什么。”
戚明奕道:“你去告诉她,巫溪城守将闫将军来了,让她赶紧出来。”
王九阳不动声色打量雪夜,从戚明奕的态度看,这人似与陆昭歌很熟,见第一眼,只觉他虽打扮寻常,可眉宇间透着股异于常人的卓然气质,眸色明亮如寒星,举止克制有礼,定非普通百姓,陆昭歌什么时候能认识这样的人了?
他过去问戚明奕道:“这位是?”
二人距离拉近,雪夜瞧下王九阳,同时也看清了王九阳身后背的剑,那剑封在雪白的剑鞘里,露出短短一截,剑身银白,似覆了层泠泠霜雪,锋刃利如闪电,非平常武器,心里猜到这当是樊家辟邪剑。
只是没料到,辟邪剑竟有两把。
面对王九阳的问话,戚明奕只冷冷盯着雪夜不答,雪夜只好主动道:“我叫雪夜,是昭歌的朋友。”
王九阳抬起下巴:“哦,是朋友啊。”
尖锐的逼视向雪夜刺过去,雪夜心间猛颤,悄然退了半步。
之前昭歌听樊家人进城时,复杂的神情中似有不悦,难不成两家有过节?
戚明奕向来与雪夜不对付,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这位雪夜公子为昭歌姑娘所救,与昭歌姑娘关系甚好,二人成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听出他意有所指,雪夜拢在袖中的手攥起:“你这是何意。”
戚明奕眉峰一挑:“怎么,我说错了?”
王九阳冷笑着搭上雪夜的肩:“陆昭歌无父无母,想来也无人教过她身为女子该懂得避嫌,她成天与你在一块,若是放在寻常女儿家,怕是早已惹出传言了吧。”
他的手暗暗发力,不过半会儿雪夜肩头便麻了,咬牙面不改色道:“她与我有恩,我们行得正,坐得端。”
“是吗,”王九阳微哼,“你倒是挺维护她的。”
正较着劲,一只手从旁伸过来精准擒住王九阳的腕骨。
王九阳扭头,昭歌不知何时已到他们身边,望着他的眼里尽是戒备:“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