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推开门,戚明奕正在屋内踱步,瞧昭歌满身狼狈的回来,道:“怎么淋成这样?出去这一日可有收获?”
昭歌擦拭着头发,不慌不忙地回他:“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戚明奕:“好的。”
昭歌喝口雪夜递来的热茶:“好消息是,我今日在街上似乎遇到阿萱了,有九成可能。”
她隐瞒与阿萱正面相对的事实,妄图从戚明奕口中再探些虚实。
戚明奕喜上眉梢:“真的,那你为何没抓住她!”
昭歌道:“我说了,九成可能是她,还有一成无法确定,她如今化为凡人,无论我如何试探都不肯显露痕迹,还得想别的法子。”
戚明奕又火大了:“逼妖邪现身于你而言有那般难吗,你不是自诩师出名门吗。”
昭歌嗔道:“我几时说过了?”
戚明奕心生不满,只可惜他是凡人,无法指引昭歌这个捉妖师做事,气冲冲行至窗前丢了个背影给她。
雪夜道:“此地凡人众多,阿萱这种修为的妖若是化作凡人躲起来,确实难以找寻,若是逐一排查的话,动静太大了。”
戚明奕愤愤道:“不如直接报官,让衙门的人全城搜捕,我就不信找不出她。”
“我们在明,她在暗,她会傻等着我们去抓她吗?逼急了,她离开巫溪,更加无处可寻,所以,咱们得想个万无一失,不会打草惊蛇的法子从这偌大的巫溪城内找到她,还要证实她是妖。”
若是单单盯着季千钧守株待兔,也不是好主意,今日之事,必然能引起阿萱的警觉,往后,她还会去找季千钧吗?昭歌想了想,心下又稍微落定一点,幸而阿萱如今只差最后一颗心了,并不会再去害其他百姓,留给他们的时间多了些,只是,仍需赶在阿萱害季千钧之前抓住她。
她垂眼一想,道:“我想到了一种法子。”
雪夜看过来:“是什么?”
昭歌娓娓道:“这法子是我们捉妖界内流传的,我曾在‘擒妖录’上看到过,古时,江州城有九尾雪狐作祟,那狐妖有千年修为,到城中化作美貌女子□□男子食其心,因法术强大,半年内竟无人察觉她真实身份,当地捉妖士曾数次怀疑她,皆因术法不敌她无法证实,这狐妖生性狡猾,甚至勾结当地城主反诬陷那捉妖士是妖邪,导致群众群情激愤,放火烧死了那苦命的捉妖士,直至后来,有一北地来的捉妖师听闻了当地的血案,拿出证据证明那女子的身份,这才解了这狐妖之乱。”
雪夜:“什么证据?”
“那道士手里有一物,是多年前狐妖在北地作乱时,那捉妖师从她身上斩下的一条尾巴,便是这条尾巴令那雪狐无所遁形,狐妖纵使本领再大,这从她身上剖出去的东西,她变得再像人也是赖不掉的。”
“我们松陵的沉妖谷外便建着座祠堂,由翻云岭一退隐的道长镇压看管,专用来收捡古往今来松陵的捉妖师在降妖途中自妖邪原身上取下的东西,以便来日可以帮助百姓识破那些半妖之身隐藏极深的妖。”
雪夜道:“这……既已除掉妖邪,妖邪已死,那从它原身上取下的东西,还能证实别的妖的身份?”
“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妖邪自然不能,譬如你我是妖,你身上的血便不能证明我是妖,因我们毫无关系,但是,你与你父母兄弟姐妹血脉相连,你若是妖,那你亲人必定也是,这些人同样处于分辨范围内,民间有滴血认亲,滴骨认亲,拿妖邪身上一物去辨明与他有关系的妖邪,类似于此。”
戚明奕神情微黯,听了昭歌的话并不觉意外,这种辨明妖邪的方法,他先前偶然在家中书籍上看到过,此次与须眉来找阿萱,他也正想用这法子找出她的,先前倒是给忙忘了。
雪夜道:“全家都修炼成妖的概率甚小,真到了辨别之时,这岂不堪比大海捞针,你们并不知这妖邪的亲者是谁,难道每次怀疑哪个凡人,都将祠堂内的东西一一在那人身边点燃去试?”
昭歌道:“当然,妖修行本非易事,一家子都修炼成妖十分罕见,不过我们捉妖界还有种说法,为‘同根同源’。”
“意为,在同一地域内修炼成形的妖,原身多为一个种类,又因生长环境相似,吸取的山川日月精华大多在同片天空下,因而,他们的法术同源,身上的妖气亦会有相像之处,这样证实的范围便会再扩大些,取某一地域内某个妖邪身上一物,便可有机会辨明这整个范围的妖。”
“不过这种方法也多有赌运气的成分在内,因碰上‘同根同源’妖邪的机会也极少,凡界总共也无太多地界会出同根同源的妖,多数妖类还是单打独斗,并无成群结伴的喜好,据我所知,凡界几处存在大量同源妖邪之地,除去岭南花魂国内,东虞便仅有临江城的碧海潮生崖;靠北的雪峰岭;东南边的幽篁山。”
骤然听到这几处地方,雪夜的脑海里居然有所记忆。
——岭南花魂国,那是个人与妖邪共存的国度,位于中原南脚。
——碧海潮生崖,在东虞临江城外,传闻那崖下面有个神秘的小妖国。
——北地的雪峰岭,则是雪狐妖群的栖息地,幽篁山亦是个群妖汇聚的宝地。
这些地方,他都是听过,甚至去过的,只是,这当中的细节,却是再也记不得了,这些地方都是被妖邪占据的地界,他一个凡人,无缘无故,为何会去?
雪夜道:“昭歌,这些地方,你去过吗?”
昭歌不知他心内的波荡,惊了惊,笑道:“如何去得?花魂国与碧海潮生崖,皆是我凡人无法踏足的隔绝之地啊,雪峰岭与幽篁山又都太远了,我也从未去过。”
隔绝之地?那他是如何过去的?
想到这里,雪夜心跳漏了拍,忙遮掩过去。
昭歌接道:“再说,那两地的妖怪比人还多,一般的捉妖师若是单枪匹马进去,怕是也很难活着出来。”
想到这里,她的太阳穴突然一阵针刺的痛感,一个念头,便在这痛楚里迸了出来。
‘同根同源’的妖,才会凑在一块,那么,这世上,会不会有并非同源的妖邪,也聚集在一起?
……我族妖臣。
族。
八年前,那个害死她一家人的大妖‘骸’,临死前就曾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妖族?!
这妖族来自何处,此刻又在何地?族中都有些什么妖?
可惜‘擒妖录’上对此没有记载,这八年来,凡间也再无‘白骨精’现世,那妖说的妖族,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如果存在的话,有朝一日,他们是否会重现世间,来找自己这个侥幸存活的陆家后人复仇呢?
想了下,昭歌吐出口气,掐断这突如其来的遐想:“总之,若是能拿到阿萱身上的一样东西,便能够证明她的身份。”
那花妖身上的东西?雪夜想自己和昭歌都同阿萱素不相识,这有机会拿到的,也只有戚明奕了吧,毕竟他们之前,一同生活过三年。
二人望向戚明奕,昭歌道:“妖邪身上之物,若他原身为百兽,皮毛尾巴也算,若他原身为草木,枝干根叶也算。”
戚明奕迟迟不言,昭歌想他也没有,常人哪会收敛这些东西,便说:“若是没有也无妨,大抵还要废些功夫,你且宽心,多等我几日。”
不料戚明奕踌躇会儿,道句:“我有。”
他行至柜前,从包袱底下取出一层层包裹的香囊,慢腾腾走过来。
香囊绣工精巧,昭歌私以为里面装的是阿萱的青丝,料想这多半是戚明允的东西,戚明奕的表现却出奇的别扭,想给她,又有顾虑似的死抓着不放。
昭歌起了疑心,一把夺过,戚明奕想要制止,最终还是收回手避开她的打量。
里面的东西显然不是青丝,是短短一截,硬的,昭歌拉开绳结,手一颤险些掉落,旋即瞪向戚明奕,面目渐青,道:“这便是你说的,百般怜爱?”
雪夜拿来香囊,里面竟然是截断指。
断指末端萎缩发黑,创面杂乱,像被外力活生生砸断的,且这断指虽看得出是截小拇指,尺寸也远小于成人,分明是小孩的尾指!
昭歌记起与阿萱打斗时,她的十指并无残缺,这断指必是在她幼年时被人斩下来的,她是妖,生命力强盛,断指随着时间推移重新长了出来,可打她修炼成形之际,便同人一样有痛感,十指连心,这种行为与生生断掉幼儿的小指无异。
她如今是杀了不少人,可幼年时的她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对待。
“戚明奕,这断指从何而来?”
戚明奕道:“我并非故意的,断她一指纯粹是意外。”
雪夜冷哼:“意外?”
戚明奕硬着头皮说:“没错。”
昭歌道:“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样的意外,能让你将她的断指保留至今,还随身携带。”
戚明奕恼怒道:“怎么,你怀疑我蓄意伤害她?”
昭歌不作声。
戚明奕急道:“我是个凡人,她是妖,我怎可能敌得过她!”
他环顾二人,妄图得到肯定。
雪夜道:“寻常百姓是敌不过,不过,你哥哥是巫医对吧?”
戚明奕神色凝结,脸唰地白了:“你怎么知道?”
昭歌道:“这事你为何故意隐瞒了没告诉我。”
这回轮到戚明奕不说话了。
昭歌道:“巫医虽不似捉妖师那般专克妖邪,可要制住个刚修成人形的小妖,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不告诉我,是不是你心中有鬼。”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百般推脱,昭歌也怒了:“你说我什么意思。”
“我哥是巫医,与那花妖害死他,害死这巫溪几十条人命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她杀人难道是我们造成的吗!”戚明奕扬声质问。
昭歌道:“之前我是觉得没关系,可现在,我怀疑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
戚明奕脑子飞速运转,相处这段时日,他也了解昭歌的性子,心知她若知晓真相,十有八九不会再帮他,可该怎么办?这巫溪城里还有别的捉妖师吗?
他思虑间,昭歌轻声道:“差点忘了,方才还有个坏消息没告诉你,阿萱已知道我是你找来的捉妖师,往后,她怕是会来找你。”
什么?轻飘飘的话语成功吓住了戚明奕,他嘴唇发颤,慢慢失了血色。
“若想让我们护着你,你最好原原本本告诉我们阿萱在你家中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经历了什么,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戚明奕撑住桌案,头低下顿了片刻,道:“那年,我哥与我,因家中贫寒受尽了苦楚,上次须眉说的徐谦刘汝嫣,其实,那刘汝嫣曾是我哥未过门的妻子。”
“她爹嫌弃我哥,当众与我家退了婚事,还羞辱了我哥一通,我们也毫无办法,直到不久后,我们机缘巧合下,从山里救出了那花妖,她的到来,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我哥做巫医时,常会遭到病人亲属刁难,他们总觉得巫医就应当能治寻常大夫不能治之症,有天,有人带病人上门来,我哥接诊时发现病人没救了,想拒诊,怕再遭人为难,这时,阿萱说她有办法,她用刀割破手腕放血给那病人喝,没想到那人居然奇迹般的康复了。”
“发现阿萱的血这么灵,我觉得可以借助她的血,提高我哥在乐安的声誉,我哥不肯,不过阿萱同意我的想法,后来一直用自己的血帮我哥治疗病人,说我们于她有恩,理应报答,正因如此,我哥才会渐渐爱上她,甚至不顾一切与她成婚。”
“他对阿萱一片真心,可谁能想到最后却得到那样的下场,早知如此,当初打死我也不会心怀侥幸去相信妖邪!”
他说到动容处,激愤到肩翼颤抖,像是悔不当初。
既是阿萱主动帮他兄弟,密室里那满墙飞溅的妖血又是为何,还有那条锁链,昭歌沉下心神道:“我去过你家,你家地下室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戚明奕飞速回忆,眼底的阴鸷始终未让昭歌雪夜察觉:“那是起初的时候,我发现阿萱是妖,害怕的很,怕她会伤害我们,所以才去寻了条锁链锁住她,不过只锁过极短的时间,我哥后来见她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很快便放了她。”
他转过身正视昭歌:“你也该看到了,那链子锈迹斑斑,已经许久没用过了。”
“事实便是如此,我之前不想说得那么细,是因这事始终怪我们,谁愿意承认自己那么愚蠢无知,会去相信怜悯一个妖邪,还被那妖害死。”
昭歌想,戚明奕和阿萱一个是人一个是妖,且戚明奕为给他哥报仇奔波数月不肯放弃,这点还是有些让她动容的,而阿萱杀了几十条人命,于情于理,她都该相信前者多些。
那些妖血,莫不是因别的原因不小心溅上去的?
戚明奕道:“至于徐谦刘汝嫣的死,那花妖害死我哥尚且无法理解,我更无从得知她为何要去害他们,言尽于此,你们愿意信便信吧,若不信我,不愿意再帮我,我也不强求。”
他鲜少这般颓废,昭歌掐着掌心,胸腔浮动,须臾,丢给他张挂了红绳叠成三角状的黄符。
“这道雷电神符,是捉妖界所有符咒中排名前三的,一张可抵十张镇灵符,用来抵挡阿萱这类妖邪足够了,你带着吧,死也不能离身,这样她来找你应当也伤不了你。”
戚明奕眼底掠过一丝得意:“多谢。”
昭歌盯住他:“我有除妖护百姓之责,却也最讨厌被凡人诓骗,你最好保证你说的是实话。”
她素来欢脱温和,鲜少这样阴沉冷冽,戚明奕脊柱微微一麻,牵起抹笑:“我保证。”
他看起来无比坦诚,昭歌只能暂时按下疑心,对雪夜道:“跑了一日,累了,去吃饭吧。”
雪夜漆黑的瞳色中掀起层层波澜,深深望了戚明奕一眼,跟上昭歌脚步。
他知道,戚明奕此人,断不可轻信。
走到房门口,昭歌忽地停住,冲身后的戚明奕冷道:“对了,忘记说,这雷电神符,一百两一张,你记得把银子备好搁在我房间里。”
戚明奕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好。”
待昭歌雪夜离开,他面色蓦然沉下,半晌后,抬手一拳砸向墙壁。
看来,他势必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陆昭歌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