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着抓住昭歌衣摆:“我知你们陆家人向来仁厚,求你了,我不想魂飞魄散,生而为妖我没得选,若来生有幸能投生个凡人之躯,我必然积德行善报你今日恩情。”
昭歌捏住剑柄的手紧了又松,反复两次,终究还是落回地上。
陆家过往,确实不会用斩妖剑诛灭修为低的小妖徒增杀戮,这剑剑气极强,有些小妖扛不住,躯体会被剑气削成碎片搅成泥,魂魄会被烈焰焚烧殆尽。
斩妖剑不会挥向弱者,可这些妖邪,从来不曾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有过半点恻隐之心。
昭歌极力稳住心神:“残害百姓,罪无可赦,死了你也是要下地狱的,留你魂魄,去阴间好好赎罪吧。”
穿了符纸的桃木剑刺进山姥额间,带出大片墨绿色的晦血喷溅到地上,山姥枯瘦的身躯轻晃几下,带有几分不甘轰然倒地,昭歌抽回桃木剑后,那身躯上褐色的皮肉又极速消融,转瞬间化为一地散乱的枯藤败叶,夹杂着大团乱蓬蓬的树根,发出阵阵草木腐烂的恶臭。
须眉捧起地上巧娘的皮:“年纪轻轻的,也是命途不济,都不知被这山姥害死多久了。”
雪夜问:“她家中还有人吗?”
“听说还有一位病重的父亲,不知是否还活着。”
昭歌与雪夜对望一眼:“我们去看看吧,趁天还没黑,给老人家报个信,左右这里离巫溪不远了。”
“好。”
***
出冥界酆都城,往东行约莫一里地,有片黑压压的密林。
密林由形态各异的参天古松构成,踏入林间,只瞧头顶树荫遮天蔽日,将那寸寸明光生生挤得透不下半分来,行至其中,白日里都叫人瞅不清脚下的路。
踏上通向密林深处的石阶,连续被枯枝绊过三次后,白无常只恨自己没有打着灯笼来。
勾起一缕白发在指间缠绕两下,举目望了半晌,渐觉眼前这林子仿若无边无际,也不知墨子慕究竟在哪个方位。
白无常对着某处连声喊道:“子慕君?子慕?墨子慕!”
空灵的声音忽悠悠漾出去,惊得藏在树梢上的蓝羽鸟扑楞楞一阵乱飞。
片刻等待后,树林间轰然一声,凭空降下道厚重的石门直戳戳砸在他脚尖前。
白无常毫无防备,吓得哇哇直叫,待看清那是道门后,才嘟囔起来:“粗鲁,没礼貌!”
不过也好,可算不用再跟个没头苍蝇样瞎找了,他过去推门走进,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他已身处偌大的山洞内。
洞壁荒冷,点着火烛,深处有水珠滴答,声声清晰,更显空寂。
墨子慕慵懒地倚在石榻上,由两个蓬头小鬼垂着腿,一身玄衣柔顺垂地,真如墨水滴落在画卷上,端的是赏心悦目,听他过来,眼皮都懒得抬:“白无常大人啊,得空了?不在无常府邸待着,来我这往生门作甚。”
白无常安然在石凳上坐下,翘起腿,发觉这姿势略显张扬,又放下来,笑道:“我闲来无事,想起你我数月不见了,正巧太子殿下有事唤你,我来通传你一声。”
听是太子传唤,墨子慕这才款款直起身子:“太子?他可有说是何事。”
“嘿嘿,你去了便知。”白无常故意笑得神秘兮兮,掌心却虚汗直冒。
“哼,怕是有什么任务吧,”墨子慕一眼看穿他,飞扬的瑞凤眸微垂,更显漠然,“不去。”
这拒绝早在白无常的预料之内,他好言劝道:“我知你不喜人来打扰,可眼下这事着急,放眼地府,只有你有这个闲暇,求你了,帮帮忙吧。”
墨子慕手撑着额,背对他躺下:“此话差异,你今日不也同样有空闲来我这里逛。”
白无常道:“可有资格接这任务的人唯有你,你可是堂堂冥界阴君,级别比我高。”
墨子慕冷道:“我避世已久,术法生涩,担不起这名号。”
“子慕兄可别妄自菲薄了,不然太子殿下也不会主动请你出山,你便抽出些空暇,帮了这忙吧。”白无常哀声乞求,想扒拉他胳膊,又怕被打,只能在他眼前扇风般晃自己的袖子。
墨子慕不为所动,白无常眼眸转动,拉长声调:“哎,好吧,你若不去,我只能如实告知太子殿下了,他说了,若实在不行,他便亲自来请你。”
“行了——”墨子慕转身拂袖道,“究竟何事。”
白无常收起面上轻快的笑意,带了几分斟酌和小心:“其实也没什么难事,就是……妖司的青铜钟响了。”
墨子慕才转好的神情再度阴沉下去,于冷漠之中更添愠怒:“妖司的事,与我早已无关!你们该去找谁自己知道,何苦来烦我。”
白无常沉下眼,心内黯然,复道:“子慕,青铜钟响,事关凡界众生,是大事,妖司如今又是一潭死水,我知你不愿出山,这次就当帮我,帮太子殿下一个忙吧,你放心,只此一次,往后,天大的事,我也绝不来烦你。”
他鲜少这般郑重其事,墨子慕沉吟片刻,面露烦闷,倒也没在拒绝,抬手扇走那碍眼的小鬼,霍然起身走出山洞。
白无常惊了下,长出口气,忙小跑着跟上去。
出洞口,下石阶,墨子慕一路行在前方,如履平地,白无常在黑黢黢的林间走得磕磕绊绊,边行边东张西望,四处除了这片乌漆麻黑的林子外连个鬼影都不见,他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八路往生门,真不愧为整个冥界最孤寂的地界。
不仅孤寂,还宁静,一声轻轻的咳嗽,便足够惊扰整片山林,就墨子慕这个性子,他还真猜不着他是如何在这种鬼地方待下来的,还一待就是好几年,过往他脾气上来,那可是凶得很,他从他眼皮子底下过都得屏住呼吸垫着脚,如今在这空无一人的山里,没人给他出气,他再生气时是靠什么来发泄的?
会不会一生起气来,便在洞里扇那些没有意识的小鬼?
啊,太残暴了……
忽听墨子慕冷声问:“查出那妖邪了吗。”
白无常忙结束那些胡思乱想:“哦,大致查到了。”
“是什么妖?”
“听太子殿下说,是个花妖。”
顿了会儿,墨子慕没头没脑来了句:“那个人,走了也有一段日子了吧。”
白无常没听清:“你说什么?”
墨子慕心间的郁闷一下被点燃:“没什么!”
“哎——”白无常被他莫名其妙吼了声,追过来道,“你这脾气简直了。”
墨子慕回头,瞥见他脚边有东西在动,冷然道:“当心脚下。”
他说完,白无常也正好踩中那只在石阶上拼命挪动的哨子精,察觉脚下一软,他尚未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墨子慕眼皮一沉,微微偏头将耳朵送远些。
“啊——啊——”
哨子精发出连串直冲云霄的尖叫,震得树林瑟瑟发抖,白无常也跟着叫了两声,跳脚狼狈逃至墨子慕边上:“天爷啊,这都什么怪物。”
墨子慕无奈:“哨子精,往生门附近山里常见的虫子。”
白无常蹭下鞋底,憋了许久的话一下让这虫子吓了出来,“这鬼地方除了树就是这堆奇奇怪怪的虫鸟,若是常人铁定一日都挨不下来,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偏要来这,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就不能改改?闹成如今这样有意思吗。”
墨子慕黑沉沉的眸子唰地瞪过来,白无常才发觉自己说多了,手遮在额头上往前张望一下:“那个,还有多远才出这林子,太子该等急了。”
他灰溜溜跑出去,听墨子慕在背后咬牙道:“我自在的很,用不着你管!”
两人一前一后行进地府,入了阎罗殿,满殿官差都已散尽,太子伏幽正在鎏金榻之上等候。
待墨子慕上来行礼,他笑道:“子慕大人,冒昧寻你没有打扰到吧?”
无论何时,这位太子待人始终温厚有礼。
墨子慕一路拉长的脸勉强提了提:“殿下客气了,子慕本就是地府的人,凭殿下吩咐便是。”
伏幽轻笑,开门见山道:“好,此次寻你并无旁的事,只因近日凡界有异动,地府中人各自有任务都抽不开身,只好烦你重新出山了。”
墨子慕道:“听白无常说,是妖司的青铜钟响了?”
伏幽修长的凤眼微凛,眉宇间略带愁容:“是,有妖邪祸乱百姓,犯了杀戮,触动了青铜钟。”
青铜钟立于妖司正殿外,乃是专门用来监测凡间妖迹的神器,一旦响动,必是有命格之外的孽妖现世残害生灵。算起来,上一次青铜钟响,似乎已是多年前了。
墨子慕颔首:“看来这妖邪定然害了不少人。”
伏幽道:“没错,徽砚大人查询了名录,目前那妖已暗地里害了几十条人命,需要妖司的人前去擒获,押回冥界受罚,只是,阴君他……”
他没再说下去,墨子慕也心知肚明,指甲狠狠按进掌心,短暂沉默后,伏幽道:“本太子亲自下发道‘诛妖令’,由你带着去凡界走一趟,望你早日擒获那妖邪,解凡界之乱。”
兹事体大,墨子慕道:“臣愿意领命。”
诛妖令很快立好,递到墨子慕手中,上有一美貌女子,形容妖冶魅惑,颇有姿色,是个花妖。
收好法令,又听伏幽道:“那妖善于隐匿行踪,找出她需要费些时间,听徽砚说,她害死的人多半集中在东虞国巫溪城,还有数人死于南地的乐安县,你去这两地寻找,必然可以发现妖踪。”
“是。”
出阎罗殿,外面等候的白无常立马凑了上来:“哇,诛妖令,冥界许久没有下过了,看来你此去必要为民除害,擒获一孽妖。”
“事不宜迟,我先回往生门准备了,”墨子慕松松身上的筋骨,睨眼白无常,“待明日过后,往生门那边,劳烦你多看顾一二了。”
他语气毫无劳烦的意思,白无常却还是惊叹道:“天哪子慕君,能从你口中听见劳烦二字,真是稀罕,哈哈哈。”
还未笑够,平地阴风起,卷起漫天灰尘扑了他一脸。
再抬头,眼前早没了人影,白无常咳了咳,轻快的笑声飘得很远:“这就走了?放心,我会和黑爷换班替你盯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