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一连下了几夜寒雨,气温骤降。
侍卫们怕皇帝冻着,在病房里添置了炭火。
许是柴火潮湿,总是发出“噼啪——”的响声,饶是这阵阵噪音,也没吵醒皇少苍。
少年帝王趴在病床边,终于撑不住,输给了倦意。
闻风笑睁开眼,只觉得连眼皮都很沉重。被子好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尝试起身,但完全感觉不到腰在动,只能艰难地转动脖子。
一颗热乎乎的脑袋贴在他的胯边,从胸口有规律的起伏来看,闻风笑知道他的徒儿睡得很沉。
“也不嫌硌得慌......”闻风笑下意识开口,却感觉自己嗓子干涩不已,音调也沙哑得不像自己平时的声音。
皇少苍的睫毛闪了一下,他显然听到了。揉着眼,迷糊地抬头,正与那双熟悉的姜色眸子对上。
“师尊!师尊!您终于醒了!”皇少苍情绪激动地抓着他的手,却见到闻风笑张着嘴,说不出话。
少苍立刻安静下来,把耳朵伸到他嘴边。
“水......”闻风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
“来人啊!”
皇少苍叫来了侍卫,不光是水!师尊七天没吃东西了!他的身体显然快到达极限了。这几天他一直让厨房随时备着稀粥,就是等闻风笑醒来,能随时吃上饭。
他亲自喂师尊吃完了一碗粥,又叫来了大夫为他看诊。
“醒过来就好了,我马上为闻门主开些补药,只需慢慢调理,静养半个月,便能走动了。”
“多谢大夫。”皇少苍让侍卫领着他去内务府领赏钱。这些钱自然都是齐渊国库里,这几天,不光是照顾犁上旧民,还是泰安城守军粮草,用的都是齐渊王国库里的银子。
皇少苍也懒得跟赵纪华和崇关缜打招呼,他不觉得这是偷东西,齐渊皇室欠他们的多着呢。反正犁上国的人花这些钱不心疼。
“师尊感觉如何?”大夫一走,皇少苍就在病床边坐下,关心起闻风笑的状态。
“还饿。”闻风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下巴,刚才那碗粥下肚里去,给他开了胃,之前没吃没喝,好不容易进食,有点力气了,他现在只想吃更多。
“甜的,咸的,肉!都要吃!”闻风笑数着手指头,又悄咪咪问:“酒能喝吗?”
“不能喝!”皇少苍撇嘴,他的情绪在闻风笑醒来后,就高涨了不少,也有心思和师尊开起玩笑:“大夫说了,你肠胃还没恢复,大鱼大肉地吃会不消化。”
“啊?”肉眼可见的失望。
“不过呢~”见到闻风笑立刻一脸委屈地喊饿,皇少苍也学着他刚才的样掰手指:“我已经吩咐御膳房去给你做八宝粥、蒸鸡蛋、鱼片粥,酒虽然不能喝,但红豆汤还是可以吃点的。”
“哇,听着就很好吃~”闻风笑开心地捧起脸,紧接着,他自己愣了一下,又揉了揉下巴。
“怎么了?师尊。”像揉馒头面似的在那儿揉自己的脸,好可爱。
“我居然长了这么长的胡渣?”如此英俊潇洒的我,也有这样邋遢的一天啊。——闻风笑看起来很是震惊。
“噗!”皇少苍忍不住笑出声:“师尊有半个月没刮胡子了吧?”
说罢,他叫来了嬷嬷,吩咐她们准备刮刀、热水和皂液。
在等待各类煲粥上桌之前,皇少苍和嬷嬷们一起,替闻风笑刮了胡子,用热水把全身都擦了一遍,还顺便洗了个头,换了身新衣服。
在褪下旧衣的时候,皇少苍捏着他骨瘦如柴的手臂,又心酸地淌下眼泪。
“哭什么啊,傻徒儿?”闻风笑替他擦去泪水:“嬷嬷们都要笑话你了。”
“闻门主,你有所不知,陛下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一直没好好吃饭,夜里头哭了好几次,就怕您醒不过来。如今您清醒了,可要好好说道说道,别让陛下熬坏了身子。”一名嬷嬷说道。
这些天新王对闻风笑的关怀她都看在眼里,如今也明白这二人间的情谊非比寻常了。
眼见少苍陛下对闻风笑言听计从,便逮着机会告状。
正说着话,侍卫们提着食盒走了进来。闻风笑见了,便说道:
“你真不懂事,都当皇帝了,如今这身子也不光是你一个人的,犁上国刚刚复国,摊上个体弱皇帝怎么行!我先说好啊,今天这顿饭,你我一起吃,你不是说我肠胃还不好吗?
我看这样!我吃一碗,你就得吃两碗!不然我就罚你!”
“是是,师尊教训的是。”皇少苍压根没把他这番对帝王僭越的话放到心里去,而是端起一碗鸡蛋羹,便要喂给闻风笑。
“你给我!我自己能吃!你老喂不到我嘴里,我还得够着!”闻风笑一把抢过碗,开始往嘴里炫鸡蛋。
嬷嬷眼尖地察觉到送来的都是稀粥,便对侍卫说:
“怎么光送粥了,不光闻门主,陛下也要吃饭,还不吩咐御膳房给陛下做些正经饭菜来?”
“是!下官这就去办。”侍卫开开心心地领命而去。
吃饱了饭,嬷嬷们主动收了碗筷,又倒了些热水来服侍闻风笑漱洗。
闻风笑也不傻,看得懂老仆们的心思,就劝皇少苍回侍卫们为他清扫出来的宫殿睡觉。
“可是,师尊……”皇少苍不甘心地抗议:“我不想走,要不,我再搬张床来?”
“瞎胡闹。你担心什么呢?你不也派了人照顾我吗?”闻风笑一把拍了下皇少苍的臀部。
别说,他从小屁股就翘,想过手感好,但没想到这么好。要不是嬷嬷们看着,这不得噼里啪啦个爽?
“我快困死了,你别跟我争啊,耽误我休息。还想不想我好了?
回去睡吧,你明早再来,到时候一起吃早饭。”
“嗯。”皇少苍这才听话地离开。
尽管能吃饭了,但闻风笑毕竟伤得太重,又在床上静养了些时日,才可下地走路。
第一次被皇少苍搀扶着离开床铺的时候,闻风笑镇了一会。
“师尊怎么了?”少苍察觉到师尊的不对劲。
“没事。”眼前这个面带疤痕的年轻人艰难地一笑,然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一步步走出房间。
日头正盛,在看到自然光线的第一眼,闻风笑感觉很不真实。
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总是被那已不存在的血妖纠缠,厮杀个没完。
那梦里,他老是敌不过,无数次受伤,然后被吃掉,粉身碎骨地死去。再回到血妖室,战斗开始之时,手里端着剑,听着那怪物的咆哮,又被迫迎战。
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死亡,他才从那地狱里回到人间。
竟分不清是醒了还是依旧做梦。
尘埃揽着阳光,飘进鼻腔。
梦里是没有气味的。
看来,他真的回到现实了。
闻风笑站住了脚,挺直脊梁,张开臂膀迎接天空。
他的背影融进一片白光里。
身后,他的徒儿双唇微颤,默默擦去眼角酸涩的泪水。
早在闻风笑尚且昏迷的那会,他就从太医那儿得知了噩耗。
“闻门主左腿的伤势过重,不但骨头断裂,也伤到了神经,皮肉之伤还能以妙心门的术法恢复。经脉断裂不可逆,往后,只怕门主不能再入寻常人那样走路。”
不可逆。
半毁容的脸庞,满身可怖的疤痕。
他那本该年轻健康的师尊,将作为瘸腿之人,过完余生。
闻风笑闭着眼,贪婪的呼吸着,感受着秋日午后的暖意。浑身都有地方在痛,这反而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师尊。”
一双手将他揽在怀里,纵使有千言万语,身后那人也只能选择把头埋在他肩颈里。
“你怎么比小时候还爱哭啊?”闻风笑安抚着徒儿的头发,苦笑道。
皇少苍以前真的不会这样轻易就哭,从嬷嬷们的话语里,闻风笑也知道他连续哭了几个晚上。
看来,自己这回差点战死,真的对这个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眼眶周围都是红肿的,看着精神状态就差。
“徒儿对不起师尊!害师尊成了这副样子!”皇少苍又开始陷入自我否定中。
“乱说。”闻风笑拍着他的脑袋:“我与血妖对战,本就难全身而退,能留下小命已经很幸运了。
我可庆幸着呢。你可别给我找不快啊,苍儿。”
“师尊。”皇少苍没多说什么,两滴泪又落到闻风笑的肩头。
他自然也能感觉到,便调笑道:
“哎呀呀,一个当皇帝的人,还整天哭鼻子,我都替你羞。”
皇少苍把他搂得更紧,带着无奈,咬牙道:
“我哪配做什么皇帝?经过这次,我算是清醒了。我就是个离了师尊便活不下去的废物!”
“那你还真没用~”闻风笑靠在他怀里,不客气地评价:“我就不一样!”
“师尊怎么不一样?”
“我才不会像你这般要死要活!你若是死了啊,我转头便另寻新欢,待你头七回魂,我便带着新人在你棺前蹦跶。还会对他说‘你看啊,这位就是你前夫哥!帅吧?
但是帅又顶什么用?他不疼我,还不是撇下我先走了,活该咱们给他戴绿帽~’”
皇少苍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这个师尊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这人自己遭了这么大的罪,还不惜自我编排以安抚他人。
“我不说丧气话了,师尊,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皇少苍对怀里的男人盛情告白。
闻风笑听了,拖着难以动弹的腿,撑着他的手臂转过身,伸手主动环住他的脖子,就贴上去。
熟悉的吐息让他再度庆幸,自己的勇敢抗敌是值得的,若是死了,还怎么亲吻爱人?
这一吻持续了许久,直到呼吸变得急促难耐,两人才互相不舍地放开。
闻风笑左右看了看,皇少苍的侍卫们依旧端端地守着,没人往这看。
他笑道:“陛下的侍卫们也知趣。”
皇少苍搂着他,宠溺道:“他们哪敢说我闲话?”
高低是做了皇帝,手里掌握着臣子的生死大权。
“我的苍儿出息了啊。”闻风笑由衷感叹。
皇少苍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子,也没压低嗓门,故意用旁人听得到的音量说道:
“等师尊你身子好些,我亲自娶你进门,在犁上皇宫大办我们的婚礼!”
附近站岗的侍卫身子很明显歪了一下。
这大胆的提议倒是让向来不管不顾的闻风笑惊到了,他摇了摇头:
“太张扬了吧?”
虽说这世间不乏有男子互为情侣的零星事儿传入民间,但公开举办婚宴,一个明目张胆把另一个娶进门,也是闻所未闻的。
何况这小子是做皇帝的。
这话里头的意思,是要自个儿给他当男皇后啊!
“自古以来,也没这先例啊。”反而是一向不守礼节的闻风笑顾虑起来了。
“那咱们就开了这个头儿,也算是造福后人了。”皇少苍拉着他的手,半膝跪下去,一脸真挚:
“闻风笑,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这个经历过生死的男人,镇在了原地。他从没见过这样求亲的。
历来都是找媒人上门与长辈送礼求亲。
像他这样半膝跪地,面对着面,闻所未闻啊。
啊,懂了。
在黄少沧的世界,人们是这样求亲的。
黄少沧端正地跪好,没有松开那双捏着闻风笑十指的手。
眼见师尊傻站着不答,他的眼神不安起来。
“起来。”闻风笑命道。
皇少苍不解,但还是听从了。
“手给我。”
少苍乖乖伸出右手,被闻风笑一把抓紧扣死。
“我不要你跪着求我。”闻风笑坚定地说道。握着他的手逐渐用力,习武人的手都粗躁,彼此的茧在对方掌腹轻触,像是要纠在一起。
“皇少苍,我们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