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律所新来的三名律师,要说印象最深,那必然是患有自闭症却能力不俗的禹英禑。
可直到董同三兄弟纠纷一案告捷,“崔秀妍”这个名字,才真正进入了郑明锡的视线。
庭审结束,郑明锡整理好文件,大步流星追上前边身姿窈窕的倩影。
走廊临窗,天色晴朗,光线很好。
郑明锡跟出来的时候,禹英禑已经伸手将崔秀妍拦下,主动开口问出相同的疑惑。
“那些录音还有被告与证人往来的汇款记录,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说,禹英禑你…”
触及那双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圆眼睛,崔秀妍泄气,“去证人家那天我也在不是吗?”
稍高半头的女人抱臂,好整以暇地微微仰颌,看上去,就像只傲娇拉不下脸的猫在企图示好,有种别扭的可爱,“所以,我只是没有像你一样高估人性,做了当时该做的而已。”
脚步放慢,郑明锡见一层朦胧的光晕落于对方侧颜,贴近描绘精致的五官线条。
而解释仍在继续。
“你和浚浩xi离开之后,我原本也打算直接回律所,但车子半路抛锚,恰好,就被我撞到被告从证人家里走出来,都把褶子脸笑成了菊花。”
“这不明显就有问题嘛。”崔秀妍忽然拍手,吓得禹英禑猛一哆嗦,“我私下又查了查,果然,事实如我所递交的材料。”
被·递交者·郑明锡垂头,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起牛皮纸袋光滑的表面,少顷,唇角浅浅勾起。
有些事,或人,一旦在意久了,就会变成一种习惯。
今天公司食堂的晚饭菜单有禹英禑最爱的紫菜包饭,她当即背上收拾妥当的背包,摇头晃脑地搭乘电梯下到负一楼食堂。
在食堂门口,与刚出完外勤的崔秀妍迎面遇上。
对方挑了挑眉,继而调转前往电梯的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同禹英禑并肩。
“禹英禑,你怎么回事?居然会来吃员工餐厅。”
听着她的调侃,禹英禑也不恼,仅是不太适应地往旁边挪了挪,悄悄停在能令自己觉得舒适的距离,“因为今天的晚餐是紫菜包饭。”
崔秀妍全当没发现,哼笑一声,“看来以后有紫菜包饭我就得通知你了。”
排队领好托盘和餐具,崔秀妍回想起某人的脸色,又小声与她交耳,“你是不是把那件事告诉权敏宇律师了?”
禹英禑挑选紫菜包饭的夹子一顿,呆呆地扭头看她,“什么?”
“爱出权谋诡计的权敏宇。”崔秀妍憋笑的同时不忘确保发音,足够清晰到禹英禑能听明白。
禹英禑的确听懂了,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答复,“没错,因为他一直说我是冒失鲁莽的禹英禑。”
“什么啊。”崔秀妍耷下肩,“你们才一起负责一桩案件就熟到会互叫绰号啦?”
“冒失鲁莽的禹英禑不是我的绰号。”禹英禑扬声纠正。
注意力再次不由自主地分散到斜前方,郑明锡面上窥不出什么,举止正常地夹起一片泡菜,吃进嘴里,又慌忙吐了出来,瞪着餐盘里留下牙印的红姜,皱眉喝汤漱口。
咯噔、咯噔。
“哦,郑律师?”
藕粉色低跟皮鞋带着它的主人娇俏立足于桌旁,西装裤宽松裤腿虚虚遮覆白皙脚背。
郑明锡鬼使神差地瞥了两眼,待反应过来,立马目光上移,一本正经道:“崔律师,禹律师。”
打过招呼,崔秀妍和禹英禑分别落座。
感受着手肘处传递来微乎其微的热度,郑明锡无端拘谨。
对面,禹英禑在仔细摆正她的紫菜包饭们后,转而拿起一瓶矿泉水,并努力想要拧松瓶盖。
为缓解自己紧绷的状态,郑明锡刚准备出声,身边的人已经伸手,极其自然地把矿泉水瓶从禹英禑怀里捞过来,轻松拧开,再递还。
“谢谢。”禹英禑乖巧颔首。
对方方才那番情真意切的直白夸奖现今仍萦绕在心湖久久不散,荡起圈圈涟漪,崔秀妍红着耳尖,眼神飘忽,“不、不客气。”
见状,郑明锡迷茫地眨了眨眼,他在这儿好像有点多余?
夜晚的首尔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禹英禑吃完她的紫菜包饭就直接下班回家了,至于崔秀妍和郑明锡,这两人互相对视一样,纷纷打起精神,心照不宣地露出属于苦命社畜的礼貌围笑。
俯瞰17楼高度的风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能让人拥有那种震撼冲击之感,以及一丝油然而生的野望,但那是在不持任何加班怨念的前提下。
前后踏出电梯,还有一段路需要同行,身为上司,郑明锡便适当给予关怀,“新接的案子很难办?”
“是的。”
碍于案件困难程度,崔秀妍睡在办公室都快一个星期了。所以当她听见郑明锡提到这件事,语气中难得透露出些许疲惫。
郑明锡思索着近来所里接触的案子,逐渐有了眉目,“是那桩脱北者依强盗伤害罪遭起诉的公益案件?”
崔秀妍点点头,郑明锡遂缓声阐述自己的见解,“我认为,这桩案件律师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崔秀妍律师你,是不是投注了太多情感在被告身上?”
闻言,崔秀妍抿了抿唇,没有否认,“我只是想尽力试一试。”
她、禹英禑和权敏宇,都是一年一聘的约聘律师,如果想续聘,就要有良好的绩效。他们的每个行为、每桩案件都会被列入考核。
而即将对他们各项能力进行综合测评的,理所当然就是直系上司兼责任导师郑明锡,以及顶头老板韩宣荣。
崔秀妍知晓郑明锡这么说是为自己好,但却不认同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放弃。
对此,包括她的全部心态和想法,郑明锡皆了然于胸,毕竟谁不是从年轻气盛过来的?
“拭目以待。”
两人在崔秀妍办公室门口道别,随门重新闭合,内里亮起黯淡柔光。
墙角,被褥凌乱的折叠床周围,整整齐齐摞着五六沓半米高的资料,有些贴了便签,有些还没有。
郑明锡驻留片刻,借百叶窗间隙瞧见崔秀妍那灌咖啡的架势,预料到她今晚势必又要挑灯夜战。
一周后。
郑明锡怔怔地坐在办公桌前,仰头承受下属们过度意欲的宣告。
“季向心一定要获判缓刑!”
才短暂相处过一次,禹英禑就被被告那份伟大的母爱所折服,转而站到崔秀妍这边。
崔秀妍紧随其后,“我们会全力以赴积极为被告争取缓刑。”她虽没有像禹英禑那样公然拍桌,却肃着脸以表诚心。
“……”
看着她们一个赛一个坚定的眼神,郑明锡不禁头疼扶额,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将这项重任交付给更容易冲动的禹英禑。
“难道被告有什么不可抗拒的魅力吗?”他真的很难理解,“每个见过被告的人都变得满腔热血。”
还有,他指着一脸骄傲的禹英禑,“我交代给你的任务呢?”
禹英禑顾左右保持缄默。
郑明锡哑然,心累地选择妥协,“…对于律师而言,为强盗伤害罪辩护的难度绝不亚于杀人罪,这是为什么呢?”
崔秀妍对上他递来的视线,猜测道:“因为法定刑太高吗?”
“没错。”郑明锡稍许欣慰。
“强盗伤害罪规定的法定刑是处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我再强调一次,至少要判七年。”
“就本案来说,法官从轻量刑最大减刑幅度是多少?”
禹英禑抢答,“审酌减刑不得超过法律所定之减刑范围在判处有期徒刑的情况得减轻其刑期至二分之一,所以至少要判三年六个月。”
“但必须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才有办法获得缓刑,因此不仅要主张审酌减刑,还要将法定减轻事由尽可能全部找出来,争取再度减轻刑度,否则不可能获判缓刑。”
郑明锡语重心长,将其中利弊尽都分析清楚,最后作出总结,“所以强盗伤害罪的案件总是会处以实刑,而且被告曾有逃逸行为,别说减刑了,她的刑责可能会加重。”
“可是…”
崔秀妍瞅瞅无言以对的禹英禑,再瞅瞅镇静从容的郑明锡,坚持道:“基于被告逃逸五年期间并未再犯其他刑事案件且本案为其初犯,同时念在被告即使过去五年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犯下的罪行以接受处罚为目的自首,只要揪住这两点审酌量刑,我们应该就可以借此作为参考因素争取获判缓刑。”
“喔。”禹英禑恍然大悟,“自首,对,她自首了。”
眨眼频率徒然增快,郑明锡抬手松了松莫名紧起来的领带,堪堪要启唇把话题岔开。
“自首是最基本的减刑理由我和郑律师居然忘了。”
禹英禑定论,“我们是笨蛋呀。”
郑明锡:?
他不是,他没有,别瞎说。
抿了口水以掩尴尬,“对律师而言时间是最重要的资源,你们,快去吧。”
崔秀妍笑,“好的。”
“是,我知道了!”
话音一瞬间重叠,再然后,禹英禑干劲满满,直接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自从禹英禑加入汪洋,分到自己手下,郑明锡感觉自己失语的次数都变多了。
而这绝对不是错觉。
他当即出声,“让她‘吁吁’下来。”
听及这个特定的词语,崔秀妍复又忍俊不禁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