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辆简陋的马车,车窗仅以单薄的布帘遮住,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马车走得很急,布帘时常被风吹起,许妙愉得以借由那一瞬泄漏出来的窗外景色判断出外面的情况。
她们行进在一条两侧皆是树林的山路上,山路不平,连带着马车也颠簸个不停。
树木茂盛,速度太快,分辨不清树木的种类。
她记得鄂州平原多湖,鲜有高山,唯在江夏城西南有座还算陡峭的山峰,唤做齐云峰。
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昏迷了多久,但从腹中并无饥饿感来看,时间或许不长,那如今她们身处的地方,多半就是齐云峰。
马车一直在向上行驶,最多不过一刻钟,应该就能到达山顶。
醒来之后,许妙愉一直担忧着秦苒的安危,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庆幸她并不在这辆马车上。
如果今天这一劫注定逃不过去了的话,少一个人跟着她倒霉,就算死了她也能更安心些。
她又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手脚,还是不行,甚至越挣扎越紧,颜姑没想给她活路,打的都是死结。
没想到死亡时刻来得如此没有防备,她渐渐放弃了挣扎。
马车逐渐慢下来,周围的温度也低了几分,她们快到山顶了。
马车停下,颜姑拽着她走出去。
炽热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正上方,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忍不住虚起了眼睛。
双脚被缚,她只能勉强站住。
颜姑给了陌生的车夫一个钱袋,那车夫欢欢喜喜的地接过去,转身钻进了密林,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之间。
疲惫的马儿低头吃着草,一只皂雕在天空盘旋,连续不断的发出苍凉的尖啸,几朵低矮的白云从远处飘来,似乎伸手就能抓住,不愧齐云峰之名。
然而两人都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一般,沉默在其中化为有形的重压。
也许是因为到了最后的时刻,颜姑终于收起了轻蔑的神情,看着她秀美的脸庞,叹息道:“小姐,您也别怪我,要怪只能怪,您为什么偏偏和他纠缠不清呢。您放心,您死以后,我会每年为您烧些纸钱,免得您在下面不好过。”
许妙愉慢慢挪动到马车旁边,靠着车辕站着,短短的几步路,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疼,是麻绳磨破了娇嫩的肌肤。
额头冒出汗珠,嘴唇泛白,怎么看都是一副很不好的样子,但她还是勉强撑起了个笑来,“这么说,他也是你心里的罪魁祸首之一了,为何你却只针对我?”
“小姐这不是废话吗,您那情夫可是今非昔比,我如何能够近得了他的身。”颜姑眼中闪过愤恨,忽又得意地笑了,她抬手指着远方的原野,“不过您也不必不平,看到那里的军队没有,很快他们就会冲入城中,到时候,他再厉害,也难敌千军万马。”
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齐云峰峰顶,没有树木的遮挡,视野开阔,只是许妙愉如今只能任人宰割,哪有闲情逸致去看周围的风景,她也就没有注意到,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江夏城的模样,甚至连驻扎在城外的荆州军队也在视线范围之内。
黑压压的一片,离远了看,就像一群蚂蚁。
蚂蚁虽小,合力亦能撼动大象。
许妙愉心头一跳,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颜姑不疾不徐地欣赏着她脸上紧张的表情,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到如芒在背,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她。
她猛地转过头去,视线逡巡于密林深处,却一个人也没瞧见,只有微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皂雕依旧在头顶盘旋。
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颜姑不敢确定,但未免夜长梦多,她终于决定动手,既然早就做好了决定,工具她当然也准备好了,一捆细长的麻绳,剪下了两小节来绑住许妙愉的手和脚,剩下的长度正好用来制造上吊自杀的现场。
麻绳被她藏在车厢的暗格中,她又检查了遍许妙愉手腕和脚腕处的绳结,完好无损,绝对挣不开,放下心来钻进马车中,取出剩下的麻绳,动了动手指,准备接下来的力气活。
她走到车门处,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太安静了,周围一切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
怎么回事?
她握紧了麻绳,推开车门出去,许妙愉仍然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
难道是我的错觉?
颜姑古怪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抓了过来,抖了抖麻绳,动作轻柔地将麻绳绕在她的脖子上。
***
时间一点点流逝,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热,就像他心头的焦躁,不停地增加。
景珩策马在齐云峰的山间小路上狂奔,顺着不甚清晰的车辙印,一路来到峰顶。
几个时辰前,探子来报,许妙愉从钱方禹的府上消失,他当即推掉了所有事情,前往查探情况,面对他的怒火,钱方禹和钱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声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懒得听他们拙劣的谎言,好在自己早有准备,里里外外都遍布了眼线,听到这段时间中,有一辆马车离开了刺史府,行迹十分可疑之后,他留下秦瓒和姜玄继续在刺史府中查探,自己带着数人追赶马车。
一路上策马狂奔,不知不觉间,跟随自己一同前来的人都被远远甩在后面,但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尤其看到马车后来上了齐云峰,不安逐渐在心中堆积。
景珩终于到了峰顶,一辆简陋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草地上,阻挡了他的去路。
掀开车帘,车里没人,环顾四周,寂静无声。
人呢?
他翻身下马,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绳索,其中两节落在马车附近,各打了个死结,但被人从别的部分割了开来。
地上的树叶十分凌乱,景珩一路往前走,来到最凌乱的地方,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仔细一看,正是一截很长的麻绳,落在地上,被落叶遮掩。
声上有血迹,还是鲜红色的,随着绳索被他捡起,带动落叶翻飞,几片喷洒着鲜血的树叶也被翻了出来。
凌乱的痕迹一直持续到峰顶西侧的断崖,断崖边缘,松动的石块在他踩上来的一瞬间向前滚落到断崖下面,半天听不见回响。
石块滚落前的位置,松散的泥土之上,印着许多脚印,从鞋底的花纹判断,至少五人以上,相互重叠的脚印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崖边藤蔓上的碎布则显示,有人从断崖掉了下去。
景珩的心一下子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一样,他不禁向崖下看去,几朵云飘在半空,挡住了视线,隐隐只能见到一片苍翠,那是崖底的树林。
他将碎布取下来,放在手中,黑色的布料,材质是最普通的那种,与许妙愉的穿着不符。
或许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
高大的身影下定了决心,转身往回走去,当务之急,是要将齐云峰搜个遍,但仅凭他一个人显然做不到,他准备先和其他人汇合。
来时骑的马早累得气喘吁吁,正在一旁吐着舌头,景珩来到马儿跟前,伸手抚摸着它的鬃毛,“辛苦你了。”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传来了铮然一声轻响,是铁器与风摩擦的声音。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拔剑一挡。
叮的一声,剑身与空中飞来的物体相撞,发起嗡嗡的响声,那物体被弹飞出去,落到地上,是一枚漆黑的叶形飞镖。
“什么人!”景珩朗声喝道,看向飞镖过来的方向,树林之中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接踵而至的是又几枚飞镖。
且挡且退,景珩侧着身子站到马车后面,几枚飞镖插入了马车的车辙中,对方大概知道时间拖不得,忽然从林中冲了出来。
没有声音,没有伪装,身上穿着普通百姓的服饰,每一张脸都平平无奇,既不出众也不丑陋。
景珩确信自己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周身的气质并不难认,那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气息,要么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要么是——死士。
现今天下各族,但凡有点儿心思的,皆喜欢豢养死士,他的敌人太多,一时间分辨不出这是哪家的死士,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所穿的衣服,和那块碎布一致。
得留下活口,景珩看了眼手中宝剑,紧握着剑柄,正要出来迎敌,忽然看到从他们身后跟过来两个不一样的身影,鹅黄与浅绿的衣裙在一堆黑色之中格外醒目。
瞳孔一缩,景珩顿住了。
那两人脖子上各架了一把刀,厚重的刀身与她们纤细的脖子形成强烈的反差,其中一人他不认识,另外一个,他却再熟悉不过。
不久之前,他还曾经在那人的脖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如今痕迹当然已经消失,却有新的难以挽回的痕迹在慢慢浮现。
景珩走了出来,看着她脸上焦急的神色,慢慢扬起了一个微笑。
“快走。”许妙愉不顾冰冷刀刃的威胁,对他做着口型。
她知道他看见了,却装作没有看见,一个不注意,视线已经挪回了死士身上。
领头的人抬了抬手,其他人等立刻停了下来,等候着下一步命令。
训练还算有素,景珩心道,莫非是卢啸云的人?
“你们的目标是我。”景珩开门见山,不出意外地在许妙愉脸上看到了惊愕的神色,他心中无奈地笑了笑,又说,“放了她。”
几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犹豫,便齐齐看向领头的那人。
领头的人却也迟疑不定,景珩说的没错,他们的目标的确是他。
实在找不到机会刺杀,这才转而迂回从他身边的女人入手,没想到还真叫他们抓住了机会,而且现在看起来,景珩对这女人相当在意。
“你先将武器放下。”那人使了个眼色,许妙愉身后的人押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苍白的容颜愈发清晰,美目中蕴着几分悲伤,“你束手就擒,我们就放了她。”
“可以。”景珩答得干脆,再看过去时,许妙愉眼珠一转,不愿与他对视,她颈间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景珩眼神寒冷,“将刀放下。”
后半句话是对许妙愉身后那人说的,语气森寒,带着命令的口吻,那人忌惮他的威名,不自觉竟真的听从了。
领头的人没有阻止,景珩和许妙愉之前仍隔了这么多人,就算许妙愉得了自由,他也不担心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
他盯着景珩手中的宝剑,正要说话,景珩笑了笑,知情识趣地宝剑扔在地上。
没了武器,他的威慑似乎有所下降,领头的人命令其中一人走过去,将景珩捆起来,那人警惕万分,小心翼翼地过去。
即使没了武器,依然没人敢小看他,赤手空拳之下,他们也未必是景珩的对手。
不行。
许妙愉看着那人慢慢靠近了景珩,心中忽然想到了年幼时与父亲的一段对话。
那时哥哥在跟着父亲学习长枪,对练了一阵子,实在累得不行,将长枪往地上一扔,告饶道:“二叔,我们歇一歇。”
她在旁边看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父亲的反应却出乎他俩的预料,他厉声道:“捡起来。”
哥哥年纪也小,正是贪玩的时候,不情愿地将长枪捡起,刚拿在手中,就被父亲一枪挑开,他还愣着神,突然感觉到喉咙上抵了个冰凉的尖锐物,低头一看,正是枪尖。
“爹爹!”她记得自己吓得大叫了一声。
“捡起来。”父亲不为所动,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也被吓到,白着脸又将长枪捡了起来,这回再不敢掉以轻心,牢牢握在手中。
直到这时,父亲才转过头来看她,严肃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儿,说出口的话却依然严厉,“你们俩记住,无论何时,一定不能主动将武器扔掉,扔掉,就代表任人宰割。”
她一向心思活泛,不服输地问道:“可是爹爹,您上朝的时候,不就是主动放下了武器吗,哦对,还有回家的时候。”
父亲有些讶异,然后笑了,“好问题,你们看这柄长枪,它握在手中,是有形的武器,还有一些武器,没有形体,只存在于心中。上朝之时,我的手中没有武器,但是我知道,朝廷还需要我,我的名声还能震慑住一些人,这就是我有恃无恐的勇气,回到家中,我对你们的爱,还有你们对我的爱,也是保护着我的武器。”
年幼的她并不能懂,甚至十七岁时的她也不懂,可是这时,没有人比她更懂。
景珩正在扔掉他的武器,不是宝剑,不是一身功夫,而是全身而退的机会。
这是为了她。
不行……
她不能接受。
她又看了一眼脚下,她和他之间隔着那么多人,那么长的距离。
可是,她离另一个地方,很近。
也许这就是她今天的宿命。
许妙愉脸色煞白,看见那人靠近了景珩,而景珩没有任何反抗,她终于忍不下去,一脚踩下身后那人脚上,跑了出去。
“我不用你救。”她这么叫道。
领头的人脸色骤变,他想,就算这女人能挣脱束缚,中间隔了这么多人,她还是难以跑到景珩身边去,那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可是他没有想到,许妙愉的目标从来不是靠近景珩,她也知道做不到,她的选择惊呆了所有人——
她从断崖上跳了下去。